一切熱鬧終歸于平靜,正如生命的盡頭永遠是死亡,這種平靜往往是難受的,好像從至高之處跌落,我記得我只有一次不曾有過這般失落之感那是自西湖歸后,我忘了失落,它的美將我的一切憂愁都吹散了。但這場菊會并不如西湖美,次日面對這方小院,憶起昨日喧鬧,心又似空了般。
“汪……汪……”
這杏花園里,何來的犬吠。我放下手中畫本,側耳細聽,窗口處,望見陳先生抱著個小家伙走來,我起身下榻,不待穿好繡鞋,門已被敲響。
“臨羨?!币宦曒p喚,門扉開。
“哪兒來的小家伙?”
“你猜。”
我聞言又脫了繡鞋躺回榻上,那小東西又叫了兩聲,我盯著它,它也盯著我。
陳先生將那小小一團放進我懷里,要我抱。
“宋姑娘遣人送來的,還有幅畫,要我一并給你。”
“惜月,”那小家伙又暖又軟,趴在腿上,好似蓋了一層棉被,我情不自禁撫摸起來:“哇哦,它好熱乎呀。它多大了,有名字嗎?”
“它叫‘無解’,兩個月大的柴犬。”
“無解,還挺有禪意,惜月取的嗎?”
“我取的,你若覺尚可就這么喚吧?!?p> 聽是陳先生所取十分歡喜又添了兩分,只覺懷中的小無解更加可人可心。卻不曾知曉此間深意。
“我看看畫?!?p> 陳先生將畫卷展開水墨潑灑畫的一岸一江一潮,畫上有題字,書錢塘潮謝憶安書,再細瞧那畫,白江如戀,一望無邊,轟轟江浪自天來,迅疾如電,奔騰如雷,畫自無聲自不動,我卻能聞見他轟鳴咆哮,看到他翻騰風雪,想象一段素練,橫江浮滾,未見其影,先聞其聲,浩浩蕩蕩又隱隱約約,如萬馬奔騰而來。
畫中人有只手扶欄者,漫立遠睇;有帶妻兒者,潮風之中遙指噴涌的白雪;有膽小者,見潮高漲,乃后退躲避潮浪。更有文人騷客長袍儒衫,此身無長物,唯有佇立與凝望,全部獻予錢塘江。
這一刻,無論是飽讀經書還是大字不識,無論是金玉滿堂還是兩袖清風,無論是青春年少還是兩鬢斑白,在這一線朝面前,都是潮客,只是這其中是否也包括畫前的我呢?
浩雪融于江水,雷聲藏匿云端。憶安將它定格在最高漲的時刻,卻不得不讓人幻想它歸于寂靜的模樣。
“我幫你掛起如何?”
“不了不了,掛起來臟了怎么辦,我天天看萬一那天看膩了就沒得看了?!?p> 陳先生一笑,替我收入書櫥。
“我抱它出去玩玩?!?p> “別走遠了,一會兒藥就煎好了?!?p> 我點頭應承,只是杏園雖大,這后園也只有這些地方,我又能走去哪兒呢!
徐徐行,徐徐行,柳色猶清芙蓉新,我不禁放下無解,要折花插戴,又憐它拒霜獨放,不然斷送了芳華。伸出手來又縮回。再走一段,覺著有些氣喘,到前面亭中坐下休息,此處銀杏已更新衣,片片金黃,如箋灑金,我一面休息,一面看無解圍著亭子跑來跑去,采的落葉沙沙作響,忽心生一念,到那銀杏樹下,撿拾了落葉以地為紙,擺成“無解”二字??蓢@無解,不解其意,上竄下竄,踩壞了我擺了許久的字,陳先生來找我時,我跟他說,這小東西太鬧騰,我抓不住他,請陳先生找根鏈子栓起來。他自應下,牽我回屋喝藥。
我同這小家伙玩了八九日便又開始發熱,病弱之時也無力照管它。
十月下九的清晨,迷糊中聞得聲聲臨羨,我忽覺腹部似被什么東西壓住,沉沉的,熱熱的,睜眼便見一副邪魅的笑容,原來是無解趴在我身上,陳先生坐床邊。他應是見我昨日退了熱,便抱無解來給我玩。
“起來洗漱吧。”
我揉了揉睡眼,坐起身,無解跳到他身上,他將無解抱至房門外栓起,我咳了一陣起來更衣洗漱又喝了些許溫水。
“一會兒我給你畫個花鈿。”
“嗯?”我放下茶盞撇向妝臺,那面菱花鏡子自我回來不過重陽那日照過一回,如今還被方巾蓋著呢。
“你不是不要我用那些東西嗎。”話雖如此可他要為我畫,我心里也是想的。
“一回兩回到也無妨?!彼业界R前,取來畫筆胭脂盒,然我只見銅鏡中人形容憔悴,怎擔得上那些鮮艷明媚,不禁暗自慚愧。
“我不畫了,難看……咳咳……咳咳?!笔诌厸]有帕子,我只好抬袖遮掩,不想咳了血含不住染上了云袖。
陳先生一邊替我擦血擦淚,一邊勸道:“只因你前些日子才病過,一會兒多吃點養養就好了。我再給你找件衣裳?!?p> 我也只能點點頭。
換過衣,我依舊坐鏡前,任他筆起筆落,點過肌膚留下縷縷鮮紅。須臾,他扶起銀鏡,喚我睜眼,對鏡而望,眉心處一朵梅花悄然,我湊近仔細一瞧,卻見其中自有用心。
“你會寫梅花小篆。”
他微笑道:“認得幾個。”
“這是何字?”
“不妨猜猜。”
我對鏡仔細瞧過那梅花篆字,卻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好轉眸再去瞧他:“我猜不著?!?p> “那就當是個秘密吧?!?p> 他輕笑起身,那時不知他為何發笑,現在想來,不知他可是在笑我對鏡猜字,不覺鏡像相反。
“今日陽光暖和,我給你把早飯端外面吃吧。”
我點點頭,見他去端早飯,照了會兒鏡,便拿條絲帕走出門去。這片杏花林,在霜華月里,飛若白雪,垂若素練。我不禁抬手輕撫,繡帕隨風隨花。
“來吃吧?!标愊壬藖硪煌胩鹬唷?p> “不是已經十月了嗎,這杏花怎么開了?!?p> “今年十月暖和,想來這些花兒是以為春日到了,這才競相開放。”
似春不是春,這氣候變幻無常,卻可憐了這些粉白嬌容,還以為春天來了,結果只是一場捉弄。
“倒是可憐?!?p> 我今日精神尚佳,難得吃干凈了一整碗,抱著無解在外頭玩了小半時辰,拿線兒穿花環帶在無解的脖子上,誰知那小家伙一點也不知珍惜,跑跑跳跳,抖得花瓣沿途拋,一點也不體諒我咳嗽陣陣還給它穿花戴的心意。待累了我便將它丟給陳先生照顧,自己回屋歇息。
可惜這身子才好了一天,次日又開始發熱難受,我便只待在待在屋里抄些經文看些話本消磨時光。
有一回,我咳血不慎染到了經文上,斑斑駁駁,叫人看了便心酸難受,經文染血自是不能供奉佛前,我不免收起,再想提筆重抄只感心力不濟。
干脆擱筆走出門去,霧蒙蒙天色低沉,孤伶伶身靠欄桿,滿園杏花已埋骨,散落塵埃白茫茫。這濃霧好似將我困,氣喘喘,心蕩蕩,胸口一陣疼。陳先生熬來棗茶,見我扶欄捂胸,忙上前過問,扶我回屋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