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著他提著藥箱快跨出客舍大門，便站在樓梯口喚他。

　　“陳先生。”我叫完一聲又咳了好一陣。

　　他駐足回首，邁步上樓：“怎么了？是身體不舒服嗎？”

　　我咳的扶著欄桿蹲下了身，他便放下藥箱，單膝跪地在我身旁，撫著我的背脊，待稍緩又扶我起身。

　　“你要去哪兒？”我見他要扶我回房頓足不肯走。

　　他沉默良久，猶豫半天，支支吾吾的說了句，他也說不清楚是去哪。

　　于是我提出要一起去，他雖嘆息還是答應了。飲罷一杯潤喉水，我披上狐裘，隨他登車，其間，陳先生替我摸了一回脈。

　　土墻茅草頂還算是個家，屋外空蕩一片，只有木板車，陳先生推門之時，還撫了把欲散的木門。那時下了雨，陳先生讓我在車中等他，我便沒有進去，只是一刻鐘后他出得門時面色凝重，抬首見我正趴在車窗囗才沖我展顏微笑。

　　“可以回去了嗎？”我伸了個懶腰，有些困倦，他忙應可以，又喚車夫駕車回程。

　　好奇他在這一趟所圖為何，好奇他因何心緒凝重，卻還是壓下一番心思，不問不說。只想等他自己告訴我。

　　“我累了。”

　　馬車顛簸，鄉間的路并不好走，我枕在他的雙腿上，半夢半醒。晚來雨停，燈火如晝，我的房中只點了三根紅燭，湯藥飲盡，這一天也算結束了。他仍是沒有要開口對我說些什么的意思，只是坐在一邊等著我喝完藥好把碗收走。我又開始糾結要不要問了。

　　“是喝不下去嗎？我給你調碗糖水？”我聞言知他誤會忙搖頭道不用，并行動證明真的不用。最后還是我陌然開口，“你今天做什么了，出來時一臉凝重。”

　　他已經端起空碗欲走，聞言愣了片刻又坐了回來:“我就問了問他為何要將書賣掉。然后他就說家中有人生病已經半年，問他什么病，他說是肝瘟，我一想若真是肝瘟，怎會治了半年還好不了，所以就想去看看。”

　　“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么了？”

　　他一聲嘆息，忽然裝作一副老成樣:“臨羨，不是所有的大夫都能像我一樣醫術精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有這么好的大夫在身邊。”

　　我不由一聲冷呵：“嗯，繼續。”

　　他啞然失笑，復又肅穆：“這說來有點復雜，不僅是醫者找準病因，用對處方。還需要藥商供良藥，若是藥爐中煎的盡是殘渣爛枝，又如何能去病呢？煎煮的時間方法如何服用……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起一副良藥，你不明白，有些人家真的病不起。今日去看盡是些不溫不火的方子，治不了病。”他言及此便不往下說了，一眼飄過我右手邊的書冊道，“行了，你也別看太晚，早些休息。”

　　或許這時的我真真切切的感到幸運，有摯友，遇良醫，還有機會看遍世間美景。只是后來回首往昔，才覺這些不過是不幸中的萬幸。

　　山路本無雨，空翠濕人衣，三日薄雨，澆灌的青城蒼翠欲滴，巳時登山，一路無人，唯山鳥啼鳴與流水泠冷，如此幽靜，陽光雨露都不忍打擾。

　　初聞青城，還是在那義妖傳，白娘子在青城山下，修煉千年，得道成人。待見青城面才覺竟是無人道此傳說，我看到的是老君閣上清宮，見到的是小道士，老道士，聽到的是誰誰誰在此成仙，誰誰誰在此得道。

　　從云根到云巢，從潺潺流水到霧籠蒼翠，有啾啾鳥鳴，也有奇異怪啼，難忘那鑿巖成路的山道，雨后泥濘沾污了繡鞋。難忘那游人對浩渺天地高呼，一聲聲，我們都戲說是猿猴長嘯。天然圖畫前飲罷小道士端來的溫水，我虔誠拜過孫思邈，作為受人香火的藥王，我想他應當會庇佑每一位傳承岐黃之術者吧。雖然我的病，孫思邈治不好，陳先生也治不好，但以后一定能治好，只是那也定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我大抵是等不到那一天，就算真的有那一天，又有多少人有這福分用得上對癥的良藥。就如陳先生所言，太多人家病不起，治不起。青煙裊裊似要將祗愿帶入云霄。

　　青城山不乏嶙峋石壁，每每經過總見有無數柴木支于石下，我初見時還奇怪，為何要用樹枝撐著巖壁，難道是怕它哪天塌了不成，后來問過導者才知這是當地習俗，將柴木支在石壁下是為壓柴，取壓財之意。

　　“憶安你去壓一個。”惜月道。

　　“我又不缺錢。”

　　“正因為你最有錢，所以才要壓一壓呀。”

　　“不壓。”

　　見憶安不為所動，惜月轉向一旁正準備看戲的我:“糖糖，你試試。”

　　“我？我就不用......”不等我將話說完，惜月便撿起一段樹枝往我手里塞，“來來來，柴都給你準備好了。”

　　“去吧去吧，心誠則靈。”憶安隨即附和。

　　我暗自偷笑，將斷枝靠在石壁之下。我當然無需求財，這斷枝只為摯友一笑。

　　說來也是巧，才壓好柴木，上行不遠便到天師洞，金燦燦的財神坐在入門臺階高處的墻洞之中，我不禁感嘆這安置之位的獨特。不等我緩過神，又見到了那株活了一千九百余年的杏樹，鋪天蓋地的枝丫，哪怕冬日無葉，也能遮天蔽日，凹凸不平的樹干，深深淺淺似有道道溝壑，坑坑洼洼，蒼老如斯。我見到它時，他的枝干上系滿了舊紅綢。引路的小道士說我們若是秋日來此便可見那金黃覆地，漫樹流螢，若是春日來亦能見綠意盎然，嫩葉探春。冬日不巧，只能見這蒼老的樹干，看不到那歲月之下勃勃生機。

　　旅地異鄉，難長住，這遺憾總是要留了。

　　老君閣我們未曾上，只因那時我著實有些累了，在上清宮外的長廊中睡了好一陣才迷迷糊糊醒來，哪兒還有力氣上老君閣，上清宮都只草草攬過便下了山。

　　青城山下有片月城湖，傳說是月亮下沉之地，為月亮女神的居所，船夫搖漿而來，想必才渡人上岸，我見這湖光山色，疲憊也去了大半，生出了些游湖之心，便請船夫環湖而行。瀲艷波光映山色，悄然入畫水中舟。

　　“我一定要再來一次。”我乘舟入畫，憶起青城之美，不禁感嘆。

　　“好呀，正好我們老君閣還沒去。明日來嗎？”憶安問。

　　“明天去后山，后天休息，大后天再來吧。”

　　惜月憶安忙表示贊成，他們這般關心于我，我卻到底沒忍住心頭的想法：“其實我想和陳先生一起。”

　　我還怕她們聽了失望，未料一個兩個竟打趣起我來，弄得我惱羞不已，好容易歇下了，一抬頭恰見湖水之中一對鴛鴦戲水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