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大佛寺之約被陳俊明的到來擱淺。
陳俊明是在陳默住院后的第三天趕來的,王連燕在家帶陳曉,沒時間來。
陳默看著眼前的男人點頭向余陽道謝,眸色如墨。
他給出的理由是公司臨時有新項目,前幾日脫不出身,今天才得空來的一趟。
陳默心里明如鏡,和往常一樣做個乖女兒表示理解,她抿唇微笑,裝作不在意,內心卻像扎進數根細小的針,刺痛無比,密密麻麻。
余陽見陳默父親來了,想起醫生說的話,趁陳默洗漱的空當偷偷將陳父帶進醫生辦公室。
陳默在廁所看著鏡子對面的自己,有些恍惚。
鏡子里的女生面龐沒有一絲血氣,仿若從暴雪中走來,像極了挨餓受凍的流浪貓。她摸向自己的臉,這幾天的點滴吃藥,她病已經好個大概,但不知為何,心臟悶悶的,透不過氣。
余陽回答她病情時也只說是用普通的感冒帶過。
他說:“陳默,你好好吃藥,接受治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的話,陳默全部相信,她在醫院里乖乖吃藥打點滴,感冒也漸漸好了很多。
住院期間,劉媛媛和李墨給她帶了許多解悶的小玩意,還有幾束鮮花,幾天不帶重樣。
劉媛媛聽說陳默有些營養不良,從家里帶了許多自己爸媽買的營養品,大罐小罐像獻寶一樣通通盛放在陳默眼前,陳默看花了眼。
余陽見陳默心情變好許多,也不多說什么,只讓劉媛媛聊天時間盡量縮短點,以免打擾陳默休息。
劉媛媛氣惱極了,但又無可奈何,她自己要上課,陳默休息好了才能快快好起。
于是對著她的表哥千叮嚀萬囑咐再總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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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陳俊明進了辦公室后,余陽沒有再繼續跟著。
他只身一人,坐在走廊的座椅上,那背駝了下去。
窗外的天氣晴朗,云陽市難得一連幾天都是這樣,朦朦朧朧中顯著盎然的氣息。
陳默醒來后,他不再請假,而是除了上課時間都往醫院跑,他給陳默看自己補的筆記,他以前從不寫筆記,甚至未涉及過這些,不知為何,他自己總想為那個女孩多做些什么。
余陽喜歡看陳默笑起來的樣子,白凈清秀的臉蛋隨著她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俏意可愛,她的眼神也在閃閃發光。
可從被告知陳默有抑郁癥的傾向時,除了驚訝之余更多是茫然無措。
上初中時他成績拔尖,常居年級榜首。那個學校以成績為主,所有人都在往上爬,當有人不慎落下時,許多人踩高捧低,諷刺嘲弄鋪天蓋地。
有人情緒崩潰登上天臺,一躍而下。
那是個午休,整個學校陷入沉睡。
余陽被臨時叫去幫老師批改試卷,路過教務處時,一個生命就這樣以血肉模糊的形式消逝在那個余陽面前。
他手中的試卷散落在地,連同他的心墜入冰窖,全身從頭涼到腳,動彈不得。
有人聽見巨響紛紛從走廊的護欄上探出頭來,于是,鋪天蓋地的驚叫,有老師急步朝余陽走來,一把捂住余陽的眼睛帶他退后。
隨后,電話鈴聲,救護車聲,吵鬧聲夾雜其中,沒人顧得上他,他蜷縮在教務處門口,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目光空洞。
那一幕,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后來校方給出的結果是該學生對自身情緒控制不當,抑郁焦慮,導致其有自殺傾向,希望各位同學引以為戒,整理好自己的心態,擁抱更好的未來。
許多人唏噓不已,學業繁重,正值中考,這件事被淹沒過去。
劉媛媛出國參加鋼琴比賽,對那時的事全然不知,只記得那時候的余陽在房間里待了整整一個禮拜才有精氣神去學校上課。
余陽坐在椅子上,臉上的胡茬短小而密密,雙手掩著臉,發出微弱的哭泣聲。
路過的人都發出好奇的目光企圖從那個年輕男生身上探尋出一些原因,可這是醫院,這種陌生人流淚的場景并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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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見男人進來坐下,停下手中的筆,語氣略微沉重道:
“該患者感冒已經見好,下午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回家了,只是……”
他話鋒一轉,正正的看著陳俊明,盡量委婉道。
“只是你女孩心理有點問題,這幾天觀察,情緒低落沉重,抑郁癥傾向偏高。你們做父母的還是少給點自己孩子壓力,或者盡量在孩子面前避免爭吵,適當性鼓勵有益于病情恢復”
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聽完他的話,抬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個表情,醫生時常在聽到自己的孩子的有抑郁癥傾向的父母臉上看到過。
醫生嘆氣,又道:
“這種病很大程度上會有自殺傾向,你們做家長的注意力多放在孩子身上。”
陳俊明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時,心事重重,回想起醫生說的話,他不可置信,愧疚感布滿整個胸腔。
他的女兒,怎么會得上這種病。
抑郁癥。
想起自己這么多年來對女兒的不聞不顧,后悔,痛苦,壓在全身,喘不過氣來。
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女兒在南方的那個小鎮經歷過什么。
他寫過家書,多數時囑咐陳默聽話,好好讀書,他會接她回家過好日子,叫她為人處事都要忍耐,卻從來沒有叫她照顧好自己。
接她回家的那一天,陳默并不喜悅,甚至畏懼他和王連燕的靠近,那時陳默十三歲,也是陳默出生那么久,陳俊明第一次見她,看她的臉。
小臉白凈乖巧,不似其他鎮上小孩。
女兒躲在他母親背后,扯著老人的衣角,嗚嗚不出聲,像離家出走的小貓被主人拋棄,眼神冰冷,執拗的不肯牽著他的手。
“你再不走,你就死這一輩子吧。”
王連燕耐心不好,連哄帶騙,最后沒撤一把抱過陳默扔在車上,麻利的帶上車門,將陳默鎖起來。
陳默拍著窗戶,看著步履維艱的老人朝她揮手,嘴里喊著:
“我的阿珍,快去過好日子吧,好好讀書照顧好自己。”
陳俊明像個懦夫,誰也勸阻不來,最后騰騰的上車,在陳默的視死如歸的目光下發動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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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眼睛泛紅,走出辦公室時,整個人都恍恍惚惚,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他扶著墻壁走向陳默的病房門前,努力的擠出一個微笑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