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囚于虛妄二
這是她被囚的第一百三十三年。
她無數次想要逃跑,無數次被阻攔。
云游而來的方士也加入其中,聯合做出的陣法使得她最多只能到山腳。
山上修起高大的院落——不,哪里是什么院落?分明是一座巨型的神龕,她就是端坐其中的“神”。
這座小鎮逐漸封閉,不再與外界來往。
金絲籠的鎖鏈垂落第七十九枚銅鈴時,郝秋數著臂彎新添的刀口。鎮民們用朱砂在她腳踝繪出紋路,暗紅的線條順著小腿爬向心口,像極了當年瘸子臨終前咳出的血絲。
“請神明賜福——“
祠堂外的呼聲驚飛寒鴉,郝秋盯著銅鏡里華美絕倫的秀金衣袍。金線刺繡下藏著三百道止血符,廣袖遮掩的手腕纏滿浸血的繃帶。當鎮民抬著玉輦跨過七星陣時,她嗅到轎簾后飄來的腐臭味——那是吃了七十年血饅頭的族長,脖頸增生出腫瘤般的肉靈芝,可惜只有她能看到,如此絕妙的場景,竟沒有一人可以與之分享。
玉輦繞著鎮子環繞三周,身后的民眾跪了,長長的一串又一串,目光中滿是敬畏,低順著頭顱趴伏在地上。
郝秋端坐高臺,看著下面的民眾,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表演,企圖取悅她。
祭祀舞跳完,眾人又再次匍匐在地高呼:“請神明賜福——”
鎮長站在她旁邊,幾個青年踴躍而上。祭祀鼎掀開的剎那,郝秋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脆響。戴著青銅面具的巫祝跪倒在自己旁邊,將玉刀捅進她第三根肋骨,刀刃精準避開要害,如同過去千次取藥那般嫻熟。鮮血涌進鼎中沸騰的湯藥,混著七歲男孩的指骨與百歲老翁的鶴發。
“這次取三寸血肉。“鎮長摩挲著琉璃盞,盞中鮮艷的液體映出郝秋蒼白的面容,“陳源要給他爹配續命丹。“
郝秋的傷口在香火繚繞中緩慢愈合。供桌下傳來鐵鏈響動,三個渾身潰爛的死囚被推進神龕。這是鎮民新發現的秘法——殺人犯的怨氣能讓她再生加速三倍。最壯碩的那個死囚突然撲來,啃咬她肩頸的傷口,混著血腥的喘息噴在耳畔:“原來神仙的肉是苦的。“
怎么會是苦的呢?明明大家吃著都很開心,那樣的滋味,仿佛是他們這輩子吃到過最好吃的東西。
“承蒙尊神垂憐,播撒福祉。讓疫病遠遁,使安康常駐,歲歲人壽年豐,人間處處皆為祥和盛景,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神恩浩蕩,潤澤萬方。以慈悲為懷,驅病厄于無形,降祥瑞以延年,護佑萬民歲歲平安,永享太平。”
子夜時分,郝秋數著瓦縫漏下的星光。祠堂地板的陣法紋路泛起微光,那些用她血繪制的符咒正將痛苦轉化為延壽的靈氣。她撫摸著小腹上愈合的刀疤,撫摸自己的臉頰,忽然摸到塊凸起的硬物——昨日被剜去的琥珀色胎記,竟在皮下凝成了鱗片狀結晶。
“一百三十三年了。”
一只鳥兒,從窗沿跌落,郝秋將其捧在手中,濕熱的感覺從手心傳來,鳥雀呼吸微弱,生命逐漸流失。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
“娘,一百多年了。”
“兒啊,咱娘倆相依為命,我對不起你姐,但是你要吃供食啊!再這么下去,你真的會死的,娘不能沒有你!”女人跪坐在床邊,顏色同之前絲毫未變,不過面色紅潤,想來生活還是不錯的。
見床上的人撇過臉,不回應自己,娘親帶著顫音道:“她是神明!就應該福澤眾生!吃了它!!”
阿垅死死地咬住下唇:“娘,我已經茍活了100多年了!你就不能放過我,你們就不能放過她嗎?!如此違背天理之事,我們竟整整做了100多年!!”說著,猛地將藥丸打落在。
陳三走進來,皺眉,“吃!”
“爹!!”
“你若是吃了它,我便允許你去探望她。”
阿垅目光落在窗外,黑夜席卷著大地,卻聽不見一絲蟲鳴,劉娟撿起藥丸吹去上面的灰塵,將其強硬的塞進阿垅嘴里。
“不要做傻事,這么多次的教訓,難道還讓你記不住嗎?”陳三聲音低沉,帶著訓斥。
是啊,剛開始自己還能接近阿姐,雖是被抓住,卻也不是自己的爹娘帶人過來,到后來,便是自己的爹娘親自帶著人前來捉!
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自己也受過數次族訓,每每斷氣時,便會被塞進供食。
每每思及此,只覺得心中翻涌,惡恨難消。
“走吧。”過了約摸有半刻鐘,陳三走出門。
阿垅從床上下來,緊跟其后。
出了門,終于能聽到幾聲蟲鳴,山上的小路走的多了,倒也不算難走。
“自己上去吧,記住,只有一柱香的時間。”
阿垅咬牙,跑著沖向那座華麗的院落。
“阿姐!姐姐!”
阿垅在各個房間里穿梭。猛然一轉身,透過窗戶,借著一絲月光看見坐在里面的人。
“阿姐。”阿垅的聲音有些發顫,眼睛落在郝秋的身上時只覺得無處安放。
郝秋抬眼,又垂落眼睛。
阿垅緩緩走進跪坐在旁邊,抬頭望著郝秋的面龐。
“對不起。”
“仔細別被聽見。”郝秋的聲音干澀。
阿垅輕輕地靠在郝秋的腿上。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阿垅長大了。
“阿姐,我記得第一次見你時……”
郝秋靜靜的聽著,不言語。
“而且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送給你的那只貓。”
“嗯。被殺死了。”因為那個時候,人們剛剛發現,激起負面情緒,能提供更多的供食。
阿垅啞然哽咽,又笑著說道:“而且我呢,也沒什么大志向,本應該在十歲那年就安安靜靜的離開這里,可阿姐回來了,我很高興能見到阿姐!可是——”
默了默:“我是人類,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被困在這一方天地間的一個囚徒,我和阿姐一樣,都不應該屬于這里,阿姐屬于更廣闊的天地。”
“你今日吃了供食。”
“嗯。身體機能到極限了,可是姐姐——”阿垅咬著牙,聲音哽咽,“我一點都不想吃,一點都不。”
郝秋撫摸阿垅的頭:“這些東西帶著罪惡,會影響你的情緒和性格脾性,若非得已不要吃它。”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顆,很小很小,像米粒一般大小的珠子,塞進阿垅的嘴里。
“這樣就不會被同化了。”
又問,“阿垅,這也是愛嗎?”
阿垅眼睛泛著水霧,努力壓下聲音中的顫抖:“不,阿姐,這不是愛,這是貪婪和欲望。”
阿垅是一個普通人看不到人們身上發生的變化,但是他也不想去問什么是同化。
過了一會兒,阿垅那雙黑黑的眼睛直勾勾的望向郝秋,慢慢彎成月牙的形狀,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姐姐。”
“——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