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采花夜,深秋時分入窗來。
蒼白病弱的女子在床上睡著,睫毛微微顫抖。
一個黑影偷偷掀開了窗,臥在巫子身側小心翼翼地將她摟進懷里。
“清風……別鬧。”
藏在暗影中的人嘴唇抿了抿,將臉埋進她的肩窩。
“巫子大人答應過的……不能說話不算話。”
“小狼崽子……光記壞賬。”
巫子扯出被子,蓋在兩個人的身上。轉身與他面對面而臥,月光下能看見他銀藍色的眸子,在月光的散射下散發著月光石一樣的光影。
想要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將男孩攏進懷中,卻發現他已經比自己高太多。
“當初我將你拋進狼群,害怕嗎?”
“嗯,怕極了。”
“你恨我嗎?”
“恨過,但巫子大人是唯一單純想讓我活下來而救我的存在。”
清風的眼神在月光下變柔,如果足夠明亮的話,巫子一定能從他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生來就是孑然一身,肩膀上擔著巫子的責任,注定她生來就有靈智。于一般生靈而言,她太早懂得寂寞為何物。
巫子的聲音已經帶上疲憊,說話越來越小聲:“為什么不逃?你的束月姐姐才是血親,你可以去找她。”
“可她后來也死了。還沒有巫子大人可靠。”清風壓低聲音,能夠聽見她清淺的呼吸聲。
至少巫子大人,從沒有許諾過做不到的事情。
而那個自稱為姐姐的人,明明說過會一直保護自己,卻離開了,最后還死了。
他不是被圣氏家族養大的,也不是被姐姐養大的,他是被巫子大人的狼群養大的。
那時,巫子將他扔下山崖,混雜著雪粒的風從臉頰邊擦過,發出“嗚嗚”的聲音。他還能聽見崖底狼群長嚎的聲音,就像是得到食物的歡呼。
這個可惡的巫子,居然真的扔他喂狼!
“嗷嗚……!”又一聲格外奸細的狼嚎格外突兀,幾乎要被淹沒在風雪之中。
清風以為自己被摔個粉碎,出乎意料的是,他落在了一片毛茸茸的輕軟上。還有什么濕滑溫熱的東西劃過臉頰,噴著熱氣。
“嘿嘿,臭小子,要被嚇死了吧,臉都白了。”
巫子忽然從身后出現,從身后圈住他,讓他穩穩坐在狼背上。
“這里的頭狼已經換過三代,與我很熟的,算是我的家人。”
“你……就一直和狼生活?”
“不可以嗎?”
巫子的聲音聽起來輕松隨意,但是清風想象不到,只能與狼群相伴的生活該有多么寂寥。
這樣一個似乎被世人拋棄的人,原本應該遺世獨立,冷心冷肺。
但,是她卻救了自己。
躊躇了一小會兒,清風還是問出聲:“巫子大人為什么救我?”
巫子的唇抿了抿,然后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因為狼崽子們餓了。”
“那為什么不連我一起殺掉?”
“因為你……沒有肉。瘦巴巴的,還不如留下來替我陪他們呢。”
那時他還不敢躺在狼的肚皮上睡覺,巫子嘴上總是說要將他扔給狼崽子,但卻總在他冷得瑟瑟發抖時,摟著他取暖。
后來,他的巫子大人去了一個地方,很久很久都沒有回來。
直到……狼群告訴他,巫子大人死了。
當他焦急地騎在狼背上找到那個地方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尸橫遍野,血染滿了整片雪地。
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找到巫子的蹤跡,就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直到很久很久他成為圣氏家族的當家,重新回到那個墳冢的。
他以為會是一片狼藉。
看見的卻是,父母的埋骨之地被風雪覆蓋,石碑斷裂處被冰封凍,笨拙地接了起來。
那一瞬間,溫熱的淚水充盈眼眶。
除了巫子大人這樣的傻子,誰還會用這樣蠢的修補方法。
沒人要的野孩子,也沒有人會教她吧。
曾經清風以為上碧落下黃泉,再不會找到她的身影。
再找到她居然變成了這樣。
冰冷,蒼白,枯瘦。
清風將已經睡著的人摟進懷里,將面再次埋進她的肩窩。
束月已經還給祭司,巫子姐姐就讓我來心疼,不可以嗎?
“巫子大人……以后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睡著的人沒有回應,只是微弱地掙扎了一下。
“你不說話,就當你答應了哦。”
聲音太過溫柔,巫子以為只是做夢,依舊沒有醒來。
她還夢見了什么毛茸茸的玩意兒,在睡夢時往懷里鉆,暖了秋天的涼薄。
“姐姐早啊。”
次日巫子醒來的時候,正在掃地的小狼崽子朝她笑得甚是陽光,明亮到刺眼。
這一聲“姐姐”讓巫子踉蹌了一下,差點絆到門檻摔倒。
“嘶……你剛剛叫我什么?”
“姐姐啊。”
清風似乎沒覺察出來他這樣叫有什么不妥,放下掃帚走近巫子。一邊檢查巫子的腳,一邊打量她的神色。
“巫子大人是不喜歡我不這樣叫嗎?”
“倒也不是不喜歡,總覺著你在叫束月,有種被債主找上門的感覺。”
巫子長長舒一口氣,像是劫后余生的人。
“那!我以后可以這樣叫您嗎?”清風硬生生壓下了那種急切,一雙眼睛亮閃閃。
“隨你。”巫子眉眼依舊清冷,這段時間的散漫,讓她看起來柔和許多。
清風如果有尾巴的話,估計已經開始甩起來了,掃地的動作都變得輕快。
杏國與漓國不同,終年飄飛著微粉的花瓣,說不上四季如春,只是花開了一茬又一茬。
無論別的花怎么更迭,杏花始終都開花無果,花雨綿綿無絕期。
為了讓花瓣不沾到頭發上,這里的人都習慣打傘,有的是艷麗厚重的油紙傘,有的則是輕便透光的紗傘。
慕名而來的巫子入鄉隨俗,肩上搭了一柄秋香色的紗傘,甚至還自作主張地為那一柄傘加上了紗簾。
“姐姐為什么出門總是戴帷帽?”
清風覺著美人隔紗面朦朧,別有一番景致,但她似乎只是因為不喜歡與人交談太多。
“因為怕曬。”
其實并非如此,而是巫子覺著,她的蒼白已經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就算她只是尋常上街走走,應該會嚇到路人。
她最不耐煩與畏畏縮縮的家伙打交道,索性擺出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
風吹亂紅,亂了誰的心緒。
走著走著巫子就頓住了腳步,視線落在不遠的前方。
遠處是一柄青紗傘,繪著藍色的鳶尾花,勾著墨色的藤。傘下一高一矮的月白身影,穿透了千年的時光重現眼前。
“清風,我累了。回去吧。”
“嗯。”在轉身的瞬間,他瞥到了遠處的兩道身影。
就像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人,他轉身離去和巫子一同離去,視線落在了巫子執傘的手上。
她的手臂上有一處已經枯萎的鳶尾花月牙圖紋上,被疤痕覆蓋。
若不是她身上有著半龍魂魄護著,恐怕僅存的一魂一魄也早就散去。
“姑娘,留步。”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雀詞君
狼崽子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