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郎君,等等我。”愚九背著自家少爺的書箱走了一路,他氣喘吁吁,好容易停下片刻,叉著腰發出一聲聲短促的嘆息。
“小九,快跟上,今天帶你去個好玩的地兒。”少年眉目間帶著些捉弄人的笑意,卻因生的好顏色,平白叫人生不起氣來。
“郎君饒命,你今日若真去了這瓦子勾欄,明日阿郎怕是要遣大理寺的棍背將這滿院子的人都打發出去。”愚九可憐巴巴的勸道:“前日您已然是遭了訓斥,今日若去那處,就是主母怕也不能輕縱過您了?!?p> “罷了,沒意思。”余睟思及父親的雷霆手段,不免生出三分懼怕,自家親爹乃是大理寺卿余闕,掌折獄、詳刑,平素最是重“廉潔自好”的家風與名聲,就算是無錯訓起兒子來也是詞正義嚴,就是兄長那般高節清風也會被逮著告誡幾次。
他雖好奇同窗嘴里的“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樓”,卻不想明日拖著被揍開花的屁股去國子監遭同窗恥笑。
“我可不是怕老頭啊,我就是……餓了……”余睟略一思考,想好托詞,“對就是餓了,小九,本少爺要吃豐樂樓的席面。”
豐樂樓,是如今京城數一數二的氣派酒樓,接待千人宴飲,席面也是時下最精致的,只是價格實在是不怎么美麗。
“郎君,您這個月月錢已經花了一多半兒了。今日若再辦一桌席面,明兒我們守拙院就得喝西北風了?!庇嗖B的錢袋子可沒有比愚九更清楚的了,“您忘了?前些日子買了時興的鑲了金珠的泥孩兒,現在還欠著牧野郎君半兩銀?!?p> “唉?!庇嗖B捧著臉長嘆一聲,大感月錢難倒英雄漢,“買只蔥潑兔罷,母親這些日子用膳不香,再給兄長買壺眉壽酒,他月俸叫嫂嫂管得嚴實。再買碗甜羹,嫂嫂約莫也念著呢。”卻沒想過給爹爹買點甚么吃食。
余睟深知只是這樣一來,后幾日怕是要過的緊巴巴的。他每月月錢實則并不多,往日后幾日也都是在娘親面前裝乖才得一點補貼體己,只是現下因他在學堂同寧武將軍之子崔銘鬧過些雀角,他一時失手,錯傷了那人的正臉,不想這人硬氣又好面子,雖被打了也不知回家告狀,但國子監同窗卻嘴上沒把門的,也不知哪個多嘴舌的吐露出去,一個比一個編的嚴重,他現下不敢回家。
本來幾日前逃學一回便叫他爹看他的眼神比審刑犯還冰冷,他自也不好去觸霉頭。
便這樣想著,腳下徐行,行走如風。
豐樂樓位于涌金門外瀕湖處,是京城西湖南岸最有名的大酒樓。樓重簷歇山頂。遠處是依稀可辨的白堤與北山。
酒樓極盡氣派,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乃是一等一的奢靡之所,說不盡的綺麗,道不盡的雅趣。街邊叫賣聲同酒樓小二招徠客人的聲音此起彼伏。
許是因為衣著打扮顯眼,時下多崇素凈雅致之色,珠白蟹青天水碧,甚少有人穿這類淺粉仙鶴暗紋窄袖圓領袍,簪粉花。卻不顯女氣,反倒貴氣溫柔,格外出挑。
入座之后,余睟便只管盯著鄰座賓客說些趣事,愚九放下書箱,站立一旁,幸好有小廝幫著點菜,傳唱給大廚,點酒和點菜分開,但卻井然有序。
其間一藍衣男子折扇輕搖,一派風雅文士作風,說的卻是他人長短,“聽聞前日寧武將軍之子被大理寺卿次子余睟打了,崔銘此人好斗好容易見他栽了個大跟頭,平日里觸斗蠻爭,可謂學舍人人恨之入骨,也算是大快人心?!?p> 另一男子身量稍壯,聞言嗤笑道:“武將蠻橫,多半是他爭強斗狠,怨不得別人背地里瞧不上他,便是如今官家也不大愛重武官,京都和平無亂,這等粗俗無用之人也便再無立足之地。”
“祖上都是四肢發達的武夫之流,無甚大用的廢物羔子,日后恩蔭得個五品武將便都是抬舉他那次次末等的策論和經文?!彼{衣男子嘲諷道,“我都替他臊的慌?!?p> 余睟聽得認真,那男子說道咬牙切齒之處他亦眉頭緊湊,說道大快人心之處,他亦隨之粲然一笑,那二人看他果然是“同道中人”,遂欣喜若狂,吐露更多內情。
“聽說那崔銘日食斗米,數十斤肉食,導致膳堂數十人無飯可食?!?p> “聽聞這崔銘欺凌同窗,因不耐同窗敬酒,竟生生用碎瓷片劃傷同窗右手使之不能習字,悔其科舉路。”
如今大宛朝最重君子發膚,若身有疤痕不得三甲,文官面有容損,不得入仕。
“果真如二位同窗所說?那崔銘當真是個無恥之徒,二位如此高風亮節,想來家風嚴謹,只是不知令尊?”
那二人一時間被高帽戴的暈晃晃,紛紛自報家門。
“好說好說,家父朝散大夫張令山?!?p> “家父太常少卿孫臨。”
余睟心里盤算著,面上卻笑得人畜無害,和顏悅色,眼波流轉之間已然定下主意。朝散大夫,從五品下,太常少卿正四品上,混的還不如他爹。
你們既自報家門,就不要怪我倚勢欺人了。
幾番夸贊,愈發將兩人哄的志得意滿,飄飄欲仙,只肯引為知己才好。
愚九得到自家郎君眼神示意,哪能不懂自家郎君這番作為,遂替他二人斟酒伺候,灌下整壺美酒。
“二位兄長晚些可是要去看看附近的茶樓夜曲?”余睟眼見酒壺見底,二人面色緋紅,薄有醉意,正是神思混沌之時。
“你這可就不懂消遣的好去處了,我們晚間自然是要上那美人鄉躺上一趟了?!蹦菈涯凶逾嵰恍?,“賢弟是不知這美人的妙處……”
“是矣是矣,可謂活色生香,流連忘返吶……”那藍衣男子咂嘴贊嘆,搖著自以為風流雅士的折扇,卻不知自己形容低俗。
看得余睟在心底咬牙切齒,崔銘雖魯莽,卻是個赤誠之人,他雖同崔銘有過口角,他這人斷然沒有他們口中那般不堪,既然被我聽聞了,那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畢竟,誰會懷疑一個觥籌交錯間引為知己的同窗好友呢?
主仆二人配合默契,愚九悄悄雇了兩個替人送餐食的“閑漢”用食盒溫盤保溫層層分裝,攜帶行走。
一面好意送二位“知己”出行,一面不忘叫愚九掏出書箱里的兩個麻袋,說來巧合,這麻袋原是為了套那告狀之人準備的,沒想到今日卻偏偏叫他碰上了兩個“文人雅士”,想來文人風骨,即便是挨打也不愿被人見到狼狽的樣貌,他也并無摧人面容的愛好,索性一拍即合,日后若碰上那告狀人,再打一次也是順手。
“好了罷?!眲偳蓪⒍怂统鲆欢危嗖B便掩蓋不住眼里的躍躍欲試。
只是愚九還略有遲疑:“郎君,今日這事不會被人發現的罷。”
“什么事?黑燈瞎火的巷子,又是兩個有錢的官吏子弟,便是查到大理寺,也是因錢財外露被人套著麻袋搶劫一通,與我何干?”余睟思慮周全,又有恃無恐,自然是要做這一遭。
因怕他有所動搖遂拍拍愚九肩膀,安定心緒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知曉?!?p> 夜色無邊,小巷偶有燈籠光亮,那孫張二人相互攙扶,口中喃喃自語,急喚著花樓里兩個姑娘的名兒,咬詞不清,不甚清醒。
余睟同愚九跟在二人后面,略有距離,一人手上攥著個黑色麻袋,腳步聲緩緩輕輕,頗有做賊的自覺。
待孫張二人拐彎處便加快腳步,上前用麻袋套上臉,不動肩膀以上,大腿和小腹,抬腳便是狠狠地揣腰間肩膀小腿處。
孫張二人狠狠求饒,周身的疼痛加上眼不能視物,霎時之間涕泗橫流,酒醒的徹底,也不要什么文人風度了,只顧狼狽求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p> “只要好漢饒了我,錢財都可取走,我們絕不會報官?!?p> 余睟二人卻不出聲,他二人把他作傻子騙呢,他二人今日吃了虧,若說不報官,路邊的狗都搖頭不信。
于是下手愈發狠利,待那孫張二人被他一肘打暈,遂取了二人錢袋子同愚九一人一個,淡定的理了理袖子,神清氣爽的離開。
“這錢袋子丟了?!庇嗖B心細的吩咐愚九,又打開錢袋子掏出來里面的銀子,“這倆蠢貨也沒幾個子,不過比我還是強不少。”
余睟月錢本就不多,加上這個月沒了補貼,他娘又刻意管著不叫他亂花錢,這下可還是能撐到下個月了。
二人出門也沒帶個馬車,愚九得了個錢袋子,里面雖沒有郎君手上的多,但也是他兩個多月的工錢了,白得了好處,自然喜笑開顏,頓覺這背上的書箱也不重了,精神也是一等一的好。
“只是,郎君不是同崔郎君不睦?如何今日聽聞他們貶低崔郎君卻好似不大高興?”愚九不理解之處便在于此。
“我雖同崔銘不睦,他也如他們所說不擅文章策論,學里季考他雖居末等,他性子魯莽,卻從未敷衍,我知他不是愿憑恩蔭之輩?!庇嗖B解釋道,夜晚街巷燈火長明,在京里盛世之下,甚至有些百姓夜不閉戶,若是無戍守邊疆之人,安能有路不拾遺的京城?
“更何況,如今的大宛,是許多如崔家父輩祖輩撐起來的,文人輕武是風氣,卻斷然容不得被這等蠢貨侮辱?!庇嗖B雖不生在那個時代,卻知道,戰火之下,若不是他們口中的“武夫之流”,哪有如今的文臣言之鑿鑿的歌頌太平盛德。
愚九似懂非懂,卻知道余睟的話在理,“郎君,心性不似阿郎所說?!?p> “他眼中的我,無非就是惹是生非,爭強斗勇的印象?!庇嗖B眼底有一瞬黯然,卻又消逝的飛快。
“我比不上兄長,更遑論比的上他欣賞的齊家公子了?!饼R家是朝中清流純臣,齊臨的長子齊云璿昔日三元及第。
這倒也不算頂稀奇的,朝中文武相輕,不止是文臣看不慣舞刀弄槍的武官,武官同樣看不上文臣“百無一用是書生”。
難得的是,齊家在二者權衡之道中不站隊,不偏頗,簡在帝心。武將在朝中根基不深,齊家雖不同之交好,但齊云璿監軍之時雖為監督之職卻很懂圣意和軍權權衡,時時提出些糧晌戰馬的折子,故而讓齊家很得部分武將敬重。
齊云璿此人,可謂經世之才。
阿爹喜歡的兒子,便是他大哥亦有做不到的時候,他就更不能了。
更何況,阿爹對他是無甚期望的,不然他的院子也不會叫“守拙院”,原就是盼著他安分守己,不出去惹是生非。
只是可惜,他從來天性頑劣,不堪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