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曾說，安神香以能嗅到氣味最佳，再濃則易長期依賴，嚴重可致幻。父皇雖然總難入眠，但也不能用這么多。”

　　嬴政的思緒忽然飛回到十多年前，云姬有一次到寢殿來侍寢，聞到了過于濃郁的香味，也不明說，就坐在他旁邊笑吟吟地講了一個故事。

　　韓王安曾經有個寵妃陸美人，十七歲，面容姣好，能說會道，很討人喜歡。沒想到，她得寵不過三四個月就有了魘癥，瘋掉了。韓王安覺得丟臉，遂賜了毒酒，草草埋了。

　　事后韓王安覺得離奇，派人追查此事，竟然查到了一個失寵后妃的身上。在她宮里搜出來陸美人用的香料，沒有加旁的料，卻把里面的幾樣花草多添了些，如此就能致幻。

　　韓王安認定那妃子妒忌陸美人已久，才下此毒手，于是把那妃子一并賜死了，又追贈了陸氏夫人之位，遷墳厚葬，對外稱是病亡。

　　“大王以為，到這里就結束了？”云姬抬眸，笑意盈盈地看著嬴政，說。

　　“繼續講。”嬴政面無表情地聽著。

　　云姬料到他不吃自己這一套，并不意外，笑笑繼續說：“陸美人是得了魘癥，卻不只是那百日里聞的香料。失寵的妃子不過是個幌子，是王后下的手。王后怕陸美人懷的孩子搶奪太子之位，索性先下手為強。失寵妃子宮里的東西是她買通人藏進去的。”

　　“手段雖高，卻不鮮見。”嬴政神色淡淡地說。

　　孝文王做太子前，身邊的女人可沒少做出這樣的事。

　　“大王以為，妾身在韓王安那里兩年未孕，是懷不上？”云姬輕笑著把一雙纖纖玉手搭在他肩上揉捏，“王后還有一份厲害的香料，專門給韓王安的，用個一年半載就可以讓他絕嗣。偏偏他還愛用些味道大的香料，竟然聞不出來。”

　　嬴政臉色變了，當即喊人來換掉今日用的香料。云姬附在他耳邊悄悄說：“妾身給大王提這個醒，也是防著有人狗急跳墻，來絕大王的子嗣。”

　　嬴政回過神，頓覺一身冷汗。

　　六國余孽賊心不死，他是知道的，倘若他們放棄刺殺，轉而用陰的……

　　若有人在香料里下毒，他確實是防不勝防。

　　“父皇，兒臣回去了，等晚些時候過來。”

　　嬴政揉了揉眉心，說：“好，趙高，你去送送。”

　　章臺宮外，雪愈發大了，嬴陽滋掀了簾子出來，被寒風冷的抱緊了手爐，感慨說：“這會雪就這么大，要是正月十五可怎么辦呢？”

　　“六姐姐又操心這些事情了，左右過冬的碳火都夠了，摘月閣難道還會被雪壓塌了不成?”

　　聽到這尚還稚嫩的聲音，嬴陽滋怔了怔，原來胡亥還沒走。她轉過頭來，胡亥一時出了風頭，臉上的得意之色掩飾都掩飾不住。

　　胡亥現在如此，以后亦如此。前世始皇駕崩，扶蘇自刎于上郡，他卻毫無悲色。趙高果然很會教導人。

　　胡亥見她不說話，愈發得意了，昂起頭說：“我不是故意搶姐姐的位置的。姐姐都行了這么多年的令了，偶爾換換人也是可以的。”

　　嬴陽滋無端想笑，她和兄長前世居然輸給了這么一個蠢貨，還天真的以為他能做個好君主。早知胡亥這個德行，她說什么也要花重金把長城軍的兵符搞出來，拉著扶蘇和蒙恬造反。

　　陳勝吳廣二人不過假借扶蘇的名號，都能讓周文率領拼湊的軍隊一路打到函谷關，何況是扶蘇本尊在?

　　她懶得理論，抱著手爐轉身就走。

　　“公子慎言，這是章臺宮。”明明是大冷天，趙高聽見這話嚇得汗都出來了，心想自己怎么就教出來這么一個蠢貨。

　　……

　　“高先生，高先生!”嬴陽滋咋咋呼呼地跑進來，打破了屋內寂靜的氣氛。

　　“在呢。”高漸離循聲轉過身，他今日換上了嬴陽滋送的那件袍子。是月白緞面，他用指尖能摸出上面的流云紋，手感極佳，也暖和的很。

　　“人道寶刀贈英雄。我就知道，高先生穿這件正合適，沒白費這料子。”嬴陽滋眉開眼笑地說。

　　“公主這么說可真是……”高漸離似乎覺得自己聲音小了，輕咳一聲，往這邊走了幾步，“先前我一時糊涂，有意同公主慪氣。換做別人，多會不悅，公主卻能來安慰我。反教我不好意思了。”

　　屋子里碳火燒的旺，嬴陽滋有些悶，就解了斗篷坐下來，自己斟了杯茶笑笑說：“都過去這么久了，高先生不提，我都忘了。”

　　很久么？或許在這度日如年的秦宮里，確實算久了。然而于他和荊卿天人兩隔的這七年，又顯得那么短暫。

　　嬴陽滋見他沉吟不語，接著望向窗外說：“外面下雪了，高先生出去看看吧。我們約好了要看雪的。”

　　高漸離心頭一動，他揚起一抹微笑：“正是，走吧。”他系上了荊軻送的云水藍斗篷。

　　琉璃給嬴陽滋系上斗篷。往常和兔子一樣跳脫的小姑娘，此刻卻站在原地靜靜地等著高漸離一點點摸索著走過來。更漏仿佛都在此刻靜止了，鮮艷的薔薇色和溫雅的云水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琉璃推開了門，廊上北風嗚嗚，好像是狼叫一般。高漸離走到欄桿邊，從袖中伸出手，一片雪花恰巧落在他溫熱的掌心，頃刻間融化掉了。

　　他多希望，多希望那個人還可以像往常一樣從漫天風雪中跑回來，懷里抱著一壇酒，手和臉被風刮的通紅，笑著對他說：“漸離，來，我們不醉不歸。”

　　高漸離向前走了一步，只一步，人影和酒香頃刻間被風吹的干干凈凈，只剩下漆黑一片。

　　“高先生，風這么大，別一直伸著手，小心凍著。”

　　高漸離指尖顫了顫，收回手說：“好。”

　　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被塞到他手里，耳邊傳來嬴陽滋關切的聲音：“這是我的手爐，天冷成這樣，可別生出凍瘡。”

　　高漸離勉強笑笑，抱著手爐想反駁一句“我沒這么嬌貴”，地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掀起滿地雪塵朝二人撲來。

　　高漸離臉上忽然一涼，是遮眼的白綾沒系緊，被風吹掉了。高漸離下意識要睜眼去看，但是什么都看不見。他猛然意識到什么，閉上了眼。

　　“我抓住了!”嬴陽滋在起風時就注意到白綾要被吹掉了，她跑到高漸離身邊，“高先生，來，低頭，我給你系上。”

　　高漸離本想推拒，但是不知為何，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任由那雙手拿著白綾穿過他的發絲，在耳后打了個結。指尖的溫暖讓他有些恍惚。

　　“好了。”

　　高漸離正要抬手摸一下白綾，忽然想到手里的手爐：“公主，手爐。”

　　嬴陽滋剛要接，琉璃找了塊帕子給她墊著，她看了看高漸離身邊還有人跟著，才拿帕子墊著接了手爐來。

　　“高先生覺得，薊地的冬天，有咸陽的冷嗎？”

　　高漸離愣了一下，說：“那也要看是哪年的了。這幾年確實鮮見這么冷的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