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響聲震天的呼嚕聲,黃思梅神色愣怔。
也不知道剛剛她勸解的話,張沈年聽進去了多少。
不管是多大年紀的人,父母遠去的瞬間,我們似乎才真正脫離“小孩”的身份。
張沈年也是如此,蒙華香去世后,他很長一段時間,看似沒有任何變化,卻情緒暴躁,常常無故發火,在沒人注意到的角落,還會悄悄抹淚。
黃思梅知道,她和張文倩一樣,心中也有遺憾。
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
生活,一直都如此殘忍。
*
次日,張沈年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黃思梅:“離咱家最近的玉米地在哪?”
黃思梅說完之后,他就點點頭:“你和文倩說一聲,明天咱們一家三口,去玉米地摘玉米!”
雖然一頭霧水,但黃思梅還是安排了一家三口的玉米地之旅。
一路上,一家三口都很沉默,只有車里的佛樂,在輕輕回蕩。
到了玉米地后,張沈年指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收一天玉米,再來和我討論,接任團長的事情。”
黃思梅不知道他的用意,但還是默默支持他的決定。
只是默默地幫女兒把帽子攏上戴好,手套包牢。
東方這烈日下,勞作一天,即便是包裹嚴實,也有可能黑一圈。
張文倩從小嬌生慣養,猛然下得一天,不做好防曬,恐怕會脫層皮。
張文倩咬著牙,重重地嗯了一聲,將自己裹得,只剩下兩只眼睛。
她不服氣地抬著下巴:不就是掰玉米嗎?有什么難的!
但是,不出兩個小時,她就被現實打敗了:身上的汗水,黏糊糊地在身上蒸發;全身上下,如同有細小的蟲子在蠕動,奇癢難耐;她的臉上、頭發悶出了大汗,濕答答地將帽子布兜浸濕,軟趴趴地貼在臉上,如同捂了一塊濕毛巾般難受……
更痛苦的是,她的胳膊,如同灌了鉛一樣:不過是簡單的抬手掰下玉米,她的動作卻越來越變形、越來越緩慢。
緩緩地癱坐在玉米梗上,張文倩喘著粗氣,眼睛周圍打轉的汗水,她都沒力氣抬手去擦。
她心中默念著“不行了,想放棄”,手上的動作,卻機械地繼續。
曾經,她覺得這樣不用大腦思考就一天能拿一兩百,非常輕松。
現在,她對地里的阿姨們肅然起敬:如此簡單重復的工作,原來需要如此巨大的韌性和堅持。
黃思梅有點心疼,拉了拉張沈年:“要不,就算了?孩子這么多年沒下過地,萬一中暑了……”
張沈年抬手,擦了擦額頭:“她是嬌生慣養,難道咱們這些年不也是出入司機、養尊處優?你能做的事情,她如果做不了,這東方瓊劇團,就輪不到她管!”
現在唱瓊劇,已經不再是當年風光無限、“錢途”光明的時代。
但在張家人心里,卻對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有著執念:東方瓊劇團存活至今不易,要接班必須經過嚴格的考驗。
今天的勞作,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考驗。
如果這樣的考驗,張文倩都通不過,如何能指望,未來她能在潮起潮落中堅守初心?
聽到父母的對話,張文倩咬著牙爬起來,繼續自己變形的機械動作:“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地狗狗!我就不信,我掰玉米都掰不好……”
一天下來,中午只吃了雪菜饅頭的張文倩,臉色慘白,濕透的發絲,耷拉在腦袋上,整個人沒精打采。
張沈年坐在梗邊,望著遠處的水庫,打開了話匣子。
當年他考上了大學,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但是第二天,父親就在十里八鄉的巡演途中,突發疾病去世。
別人都說母親蒙華香斷送了他的前程,讓他放棄讀大學、回來當個下九流的戲子。
只有張沈年清楚地知道,母親為了能讓他去讀大學,四處跪求七大姑八大姨,只為借三五塊錢,湊齊他的路費。
見過母親給大舅下跪后,張沈年和母親說,他不想讀大學了,想回來接管東方瓊劇團。
蒙華香聽到兒子想回家當團長,氣得讓他跪了兩天地板。
蒙華香對張沈年說,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有文化,才能給瓊劇注入新鮮的血液和活力。
老祖先傳下來的瓊劇,包含著先祖們的智慧,能給人啟發和教訓;如果一代又一代人只會中板、程途、哭腔,劇集永遠只有才子佳人,那么,瓊劇永遠都進步不了。
當時,張沈年抱著母親,信誓旦旦地說,不讀大學,他也能將瓊劇發揚光大。
張沈年接管瓊劇團后,瓊劇日漸式微。
有一天,蒙華香被豬咬了,打破傷風針要五塊錢。可他身上,怎么都湊不出這5元錢來,不得已,他只能再去找大舅借錢。
大舅蒙華山,鼻孔朝天地對著張沈年,要求他必須得先下地割一天地瓜葉,才能借錢給他。
理由是,下九流的瓊劇團,肯定還不還得起這五塊錢,張沈年必須先做工來抵。
蒙華香捂著鮮血淋漓的小腿,熬到張沈年割完地瓜葉,才去公社的診所縫合打針……
那時候起,張沈年就告訴自己,要努力賺錢,讓自己的家人都過上好日子!
這就是為什么改革開放的春風一來,張沈年就第一個下海的主要原因。
在他心中,有一個夢,用最豐富的文化知識,用最小的壓力,去成就瓊劇。
但是,他從未向人袒露自己的這個心思。
很多人看他下海從商,見他嘴上說著瓊劇沒有未來,便以為他,是迫不得已,才呆在東方瓊劇團。
殊不知,他在用一種別樣的方式,保護著自己不受傷——他害怕自己,無法力挽狂瀾。
*
如今,張家的日子是好了,東方瓊劇團也不用靠著巡演的微薄收入度日。
但是,張沈年覺得,有必要讓女兒知道,這樣的生活來之不易,更應該用心珍惜。
他不是非得要讓張文倩,經歷自己這樣的苦,但是她得知道,她現在的美好生活,她看到得不算完美、甚至有些殘缺的東方瓊劇團,都是張家三代人用勤勞的雙手、用有限的智慧創造的。
他要讓女兒知道,她要做的,不是拿去現成的,而是要想辦法讓它變更好。
如果女兒不敢想、不敢闖,只想著‘拿來’,那么她當個瓊劇演員就好,張沈年絕對不會把東方瓊劇團,交到她手上。
張文倩咬著唇,嘟囔了一聲:“你憑什么說我不敢想、不敢闖?你知道什么?你就只會罵我!哼!”
張沈年冷哼了一聲:“你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我能不知道你啥樣?嘴上呱呱叫,行動慢半拍。我只會再給你一次機會:今年的高考,如果你低空飛過,或者藝考不達標,你就可以安心想想自己的演員之路了。你也不用急著回答我!先好好思考思考!”
張文倩小聲嘟噥著:“哼,我是從阿媽肚子里爬出來的,才不是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
給了她眼神,張沈年臉色肅穆:“總之,瓊劇的傳承,不是兒戲,你得有自知之明。”
黃思梅心口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張沈年其實是用這種方式,變相地和母親,做一個正式的告別:讓蒙華香在天之靈放心!
瓊劇,他會傳承下去。
東方瓊劇團,會交給最合適的人,好好打理。
摸了摸女兒的腦袋,黃思梅輕聲道:“走吧!回家!今天你鐘阿姨燉了你最愛吃的鯊魚瓜皮。”
腌制類食品對嗓子不利,平時,蒙華香總會嚴格限制她的飲食。
但是對海島人來說,這樣的小菜,久久必須吃上一次。
張文倩聽到這一句,又酸了鼻子:“嗯,回家。”
回程的路上,依舊是一片沉寂。
黃思梅側臉看去,開車的張沈年,眼睛凹陷下去,歲月的痕跡,好像在母親離去的瞬間,在他臉上猛地加深了烙印。
后車座安全帶里的張文倩,歪著腦袋,已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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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玉米地回來后,張文倩如同變了一個人,每日埋頭苦讀,儼然要沖清北般努力。
不僅如此,她每日晨起練功,也比從前,更為勤奮。
以往壓腿,她就是象征性做一下動作,如今不把自己雙腿劈成一字就不放過自己。
黃思梅看著,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有時候,孩子長大,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之前他們苦口婆心各種勸,張文倩不為所動,如今不用人說,張文倩就自己給自己整活。
張沈年依舊不時暴躁,黃思梅除了勸解,也偶爾充當狗頭軍師,幫他處理一些業務。
瓊劇團眾人,看著如今氛圍微妙的變化,平日里說話,都小心翼翼。
倒是負責黎錦工作坊的鐘梨花,不時地帶著工作坊的黎錦姐妹花,來一些折子戲的對唱。
有人說她沒心沒肺,她卻笑吟吟地說,活著的人總要繼續活下去,不能從此萎靡。
隔壁幼兒園的幼崽們,不懂大人的情緒,依舊每日打打鬧鬧,倒是讓瓊劇團的陰霾,消散不少。
黃思梅依舊奔波繁忙,為了瓊劇的宣傳,巡回演出、送瓊劇進學堂、為瓊劇學院開班,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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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九年,大暑。
張沈年為幫王云飛渡過難關,接手了他的房產公司,連帶著十幾個樓盤。
隨著開發建設進展,終于全部接近尾聲,封頂大吉。
張沈年做房地產,從不以營利為主要目的,所以不管是從基礎的鋼筋水泥,還是室內的裝修設計,他都采用最好的材料、最佳的設計。
這些房子,是他夢想中的房子,是他在三亞擺攤時睡天橋、睡油紙屋、睡木板屋時腦海中構筑的美好。
這些樓盤逐一入市后,張沈年有心無力,逐步加大了職業經理人的比例,他則更多退居二線。
看著賬上不斷增加的財富,張沈年和黃思梅都有些恍惚:改革開放的確一日千里!市場經濟四處良機!
想不到,當年窮得揭不開鍋的夫妻兩人,今日竟有這般成就。
唯一不變的,大抵就是兩人對于瓊劇傳承的初心。
一年一度的文化節瓊劇打擂臺,呀喏噠瓊劇大賽,依舊是每年如期舉行。
黃思梅也從參賽演員,逐漸便成了投資人,再成了臺下的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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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年度“呀喏噠瓊劇大賽”落幕,張文倩收到了高考錄取通知書。
拿著錄取通知書,張文倩非常平靜地告訴父母,她考上了中國戲劇學院,主攻編劇專業。
盯著錄取通知書,張沈年眼皮子跳了跳,怒喝她胡鬧:“不接管瓊劇團,你就必須接管家里的生意,你讀個編劇專業,是個什么意思?”
“阿爸,瓊劇要振興必須要到更廣闊的舞臺,看更大的世界,才能用更好的知識儲備,讓瓊劇再次發揚光大。瓊劇學院的局限性在于,目前僅有表演、民樂等相關專業,沒有編劇專業。”
頓了頓,她看向黃思梅:“瓊劇近二三十年來,不缺好的演員,卻沒有特別出彩的作品,甚至很多作品同質化嚴重,比如《喜團圓》和《一門三貴人》劇情基本雷同,唱詞也落入窠臼。”
“才子佳人的劇本,為什么在七八十年代大受歡迎?因為那時候人們缺衣少食,色彩鮮艷的舞臺、男俊女靚的戲劇扮相、感人至深的溫情,都能讓人共情。”
“但如今,除了我阿媽編排的那些新劇本,再無其他新劇目出現。”
“我知道,阿媽這些年,為瓊劇創作了不少群眾喜聞樂見的好作品,也的確推動了瓊劇的向前發展。可是,阿媽一個人,不夠,遠遠不夠……”
張文倩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她堅定地看著父母:“我要做阿媽的接棒人,要做瓊劇的傳承者,就必須要對瓊劇的破爛之處,縫縫補補。”
張沈年看著女兒,有一剎那的恍惚。
的確,九十年代后,隨著流行音樂和現代化影視劇的興起,瓊劇日漸成為了“明日黃花”的過時物種。
要從根本上改變瓊劇日漸式微的情形,就得從源頭抓起——做有吸引力的內容、用有時代感的形式、布接地氣的舞臺。
而這些,是僅僅靠提高唱功、優化唱段無法改變。
張沈年和黃思梅為了瓊劇的傳承,已經做了很多的工作。
比如開班瓊劇學院,讓瓊劇學習系統化。
比如瓊劇擂臺、呀喏噠瓊劇大賽,吸引更多年輕人、小朋友加入瓊劇的行列。
比如聯合學校開張瓊劇進學堂,從娃娃抓起,讓瓊劇后繼有人。
但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聽完張文倩一番推心置腹的講解,張沈年沉默地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許久,黃思梅抱了抱女兒:“咱們的阿儂,長大了!不管你做什么決定,阿媽都支持你!”
無力地看著相擁的母女倆,張沈年起身回房,“嘭”的一聲關上房門,只給妻女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黃思梅拍著女兒肩膀,安慰她:“你阿爸,心里有個瓊劇的結,別看他平日里,言必稱市場經濟,其實心里最關心瓊劇的振興,一心想著傳承你阿太和阿奶的遺志——你不去瓊劇學院,他心里一下子肯定轉不過彎來。”
張文倩點點頭,心中已經有了未來振興瓊劇的藍圖。
阿太張璐金,唱罷瓊劇扛大槍抗日;阿奶蒙華香,十里八鄉讓瓊音響徹海島上方,阿爸阿媽改行下海、開荒種地只為傳承瓊劇……
張家三代人,用自己的言行,默默傳承著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
到她這里,她一定要讓它變得更好。
2008年,昆曲已經在奧運會亮相,讓全世界都見識了中華傳統戲曲的美好。
張文倩暗暗下定決心:總有一日,她要讓瓊劇,沖出東南亞,走向全球,在最頂尖的音樂殿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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