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烏尚未修成空盾之術，況且這人間不比里原處處都有靈池神境。

　　行一里路便要耗一里的靈力，歇一盞茶便要耽誤一盞茶的精神，又無可以補給之物，費了千辛萬苦才終于入了那中山境。

　　攀上一個高丘，川烏佇立，擦了把汗細細端量。

　　只見這中山境內紫氣繚繞，三座青山圍成一個秘境，三山之外又有千山，千山之間又有萬湖，宛如星羅棋布，縱橫交叉。

　　山川平原樹木叢生，百草豐茂，東南西北四方各對應人間四季，五色祥云縈繞四方，一派祥和寧靜之景。

　　再看那紫竹，紫氣愈盛，直沖那三山秘境。

　　川烏擔心雪鬼口中的山神安危，不知他還能不能挺到她搬來救兵，于是一刻也不敢耽擱，立馬向那秘境而去。

　　“何方精靈，膽敢擅闖山神邸！”

　　清冽冽一聲呵斥嚇得川烏后背發麻。

　　順著聲音尋去，只見幾個黑衣黑褲黑袍黑履的高大男子從天而降。

　　為首的一個容貌英氣，兩只眼睛格外有神，裝束與他人無異，只臂上單臥著一只雪白飄逸的拂塵。

　　“我來尋一個叫‘蒼術’的仙君……”

　　川烏行了個禮，結結巴巴道。

　　四下里被圍得水泄不通，那幾名男子黑壓壓如同高墻一般，實在叫人膽寒。

　　“我便是蒼術。”

　　持浮塵的男子伸手將一路跋涉灰頭土臉的川烏扶起，淡淡微笑道：

　　“尋我何事？”

　　攀了無數高山，涉了不盡大河，還險些靈力耗盡半途殞命，如今終于見到了這蒼術本尊。

　　川烏忽然感覺鼻頭發酸，眼睛也脹了起來，竟忍不住抱著人家胳膊啜泣起來。

　　旁余幾個男子見這一番情景忍俊不禁，同那蒼術打趣道：

　　“怕不是從前欠的風流債，人家小姑娘找上門來了！”

　　蒼術并不理會，任川烏將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袖子，耐心等川烏哭罷，才又問道：

　　“小山精，尋我何事？”

　　“山神！山神他老人家……”

　　一時止不住眼淚，川烏抽抽噎噎道：

　　“山神他為了救我……他、他……”

　　話未說完便又哇哇哭起來。

　　蒼術一聽與師父有關，也顧不得風雅禮儀，急忙蹲下抓著川烏手腕道：

　　“山神怎樣？”

　　“他被雪鬼吃了！山神死了——”

　　像吐出噎在喉中多日的濁穢，川烏忽然感覺身心舒暢。

　　“細細講來。”另一黑衣男子急切詢問。

　　川烏將人間治病、密林斗法、雪鬼施計等事一一道來，雖有遺漏，但蒼術等人總算明了了前因后果。

　　“山神他老人家交代完這句便被雪鬼吞了，沒了山神，這不是塌天的大禍！”

　　川烏惴惴不安，卻見蒼術深思不語。

　　“大師兄，這可如何是好吶？”幾個黑衣男子顯出焦急來。

　　“無妨。”蒼術思忖許久方才開口。

　　“師父乃天地所生，不飲不食，不死不滅。區區雪鬼不足傷他，只是……那鎖靈釘極陰極穢，恐師父舊傷復發。”

　　交代完邸中諸多瑣事，又入了靈閣半天，蒼術與幾個師弟方才與川烏下山來。

　　山神座下弟子皆是一等一的高階靈仙，或騰云，或御劍，或乘風，唯有靈力低微的川烏連自己都托不起來，只能如凡人一般靠兩條腿行走。

　　眼見眾人紛紛去了，川烏焦急大呼，卻無人理會。

　　“小山精，隨我一道罷。”蒼術師兄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只見他撤了浮云，將那拂塵變了一柄寬劍來，提著川烏的后領便凌空騰起。

　　又在手中憑空變出一幅四境流川圖來，細細看去，只見密林一處六月飛雪，凝著一股邪氣。

　　“想必那雪鬼就藏匿于此了！”

　　蒼術眸色一沉，御劍全力向東北方而去。

　　大宇無正無邪，正邪如同雙生之子此消彼長，不論雪鬼、魔龍、山神、女媧，本都為混沌一體不分彼此。

　　盤古開天之后，兇神魔龍心生邪念，聯合一眾魔怪妄圖消滅其他天神翻天覆地。

　　混沌一戰五山神全力鎮壓，犧牲無數仙靈才將邪魔污穢全部鎮壓地底，如今雪鬼蘇醒，若不妥善收服，人間必將遭受覆頂之災。

　　燭龍為五山神之首，原形身長千里，人面龍身，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與萬物同體。

　　那日受了鎖靈釘，龍脊中折龍髓大亂，只好封經鎖脈不擾人間異動。

　　窩在雪鬼腹中幾日，燭龍雖使不出全部神力，但小小雪鬼，僅憑一個簡單的天火之術足矣制衡。

　　睡足了便放烈火、潑巖漿，直擾得那邪物心經大亂通體劇痛，嗷嗷叫喚。

　　可若將燭龍吐出，雪鬼三百萬年籌謀便付之東流，他與眾邪神再永無翻身之日。

　　故如今他既吞了，便再無退路，再痛苦也得受著。

　　蒼術一行趕來時，雪鬼又在巨淵旋扭哀嚎，噴了無數冰針冰刺，霜花騰騰，寒氣通天。

　　只聽巨淵深處有人玩笑：

　　“無知雪鬼，三百萬年竟無一點長進，還是讓本座教教你如何做天神吧。”

　　淵內忽然爆出一股火焰來，慘叫連連。

　　蒼術見此坦然一笑，掌中立馬化出一團青煙，金光通天，眾師兄弟各居法陣一角，川烏連忙躲到角落恐怕誤傷。

　　那青煙倏然開出一道天門來，蒼術喝道：

　　“弟子來遲，請山神歸位！”

　　巨淵轟隆巨響，冷不防射出無數寒冰尖刺，淵底傳來雪鬼笑聲。

　　蒼術向幾個師弟遞了個眼色，眾人默契點點頭，催動法陣，天門大開。

　　巨淵內忽然渾水滔天激起萬浪，雪鬼連日被燭龍折磨，早已奄奄一息，蒼術等人稍加施力雪鬼便發出震天嘶吼，持續片刻冰凌爆體，痛苦不堪。

　　拼死也掙扎不開，一眨眼便被天門吸去了。

　　風平浪靜之后，蒼術等人收了法器，向巨淵作了個揖。

　　川烏才將目光轉向巨淵，只見紫氣籠罩下竟緩緩升起一顆明珠來。

　　明珠越來越大，最后像個氣泡似的破了，燭龍氣定神閑，帶著虛弱的雪狼從氣泡里走了出來。

　　燭龍定了定，抬手免了蒼術等人的禮，眾人轉身欲走，忽然聽聞角落里傳來輕輕啜泣。

　　聞聲看去，竟是喜極而泣的川烏。

　　“忘了還有個山精了。”其中一弟子一拍腦袋才記起。

　　“小山精怎又哭泣，許是被雪鬼誤傷了？”

　　蒼術過來扶起她，前后檢查一遍，并未見血跡傷痕。

　　“我高興……嗚嗚嗚……我以為我把山神害死了……嚇死我了嗚嗚嗚……”

　　川烏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燭龍無奈瞪了她一眼道：

　　“如若一個雪鬼便能將本座輕易殺滅，這天地早就翻了！”

　　蒼術哭笑不得，只好將之前沾了涕淚的袖子又伸來叫她擦擦眼淚。

　　“沒出息，你竟也不嫌她邋遢。”燭龍罵道，轉身便要離開。

　　“燭龍神君！我……我誠心想入山神門下，好好修煉，為蒼生獻身，求您成全！”

　　川烏見燭龍要走，急忙丟了袖子，撲到燭龍腳下哀求道。

　　“我山神邸不收無用之徒。”燭龍將她拎到了一邊去。

　　“我定刻苦修煉不做無用之徒！求您成全！”

　　川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臉面也不要了，撲過去便抱住了燭龍的腿。

　　“休要擋路。”

　　燭龍提著她后領，再次拎到一邊去。

　　“我不！”

　　川烏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仍不罷休。

　　燭龍心下煩躁，眉頭緊湊，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山精。

　　一旁的蒼術最了解師父不過，師父皺眉不語，多半是要發怒了。

　　蒼術同情這精靈，費盡千辛萬苦尋到秘境來搬救兵，逃出雪鬼魔爪，又差點靈力耗盡死在路上。

　　若沒有她，他們只今還不知師父陷入雪鬼腹中，更不必談營救了。

　　“師父且慢，徒兒倒覺得這小山精真誠感人。”

　　“哦？”

　　“眼前神邸內的女徒雖以師兄妹相稱，但做的卻是灑掃之事，白芷曼殊幾個雖然位列大神，卻仍未以女弟子居，今日便收了她，權當做個試驗罷了。”

　　蒼術出言為川烏求情。

　　燭龍斜睨了蒼術一眼:

　　“你還為她說情？小小山精，靈力尚不足以自保，怎么守護蒼生？這等廢物收在本座門下，簡直愧對天地。”

　　“況且她若做了第一個女弟子，與你便平起平坐，這小山精也配？”有弟子替師父來勸他們的大師兄。

　　川烏眼淚汪汪的看向蒼術，眼神里仿佛在發誓:我日后潛心修煉絕不辱沒師門！

　　蒼術盯了她兩秒，下了什么決心似的，一拂衣裳，單膝下跪向師父請愿道:

　　“做師父的首徒確實難以服眾，那我便替師父解決了這難題。將這小山精記到我的名下。也算不辜負她的一腔熱忱。”

　　燭龍回過頭來，看了看左邊的蒼術，又看了看右邊的川烏。

　　細細端量一番，思量片刻，捏捏眉心閉眼道：

　　“本座乏了，隨你如何處置。”

　　說完便化了一道紫電憑空消失了。

　　短暫的沉默，忽然有人率先回味過師父的意思來，歡呼雀躍

　　“小師妹！終于有新師妹啦！”

　　“不對，大師兄的開門大弟子，應該叫師侄吧……”

　　師父一走，隨行的師兄弟們便肆無忌憚吵嚷起來，圍了一圈都來看這嬌柔可愛的小師侄。

　　“快，侄兒，叫聲師叔聽聽！”

　　川烏抬頭看看烏壓壓的一群人，尷尬地抹了一把臉，怯生生叫了一聲：“師叔……”

　　另一個不高興了，要她也叫自己一聲師叔。

　　川烏只好挨個叫道:“師叔好！這位師叔也好！這位師叔也好……”

　　一口氣叫了一圈，才見蒼術笑著撥開了眾人，攙起她，又替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土，道：

　　“小山精，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師父了，你我師徒相依，生死與共，快隨我們回山神邸吧。”

　　川烏到死都記得這一句，師徒相依，生死與共。

　　師徒相依，生死與共。

　　川烏是草木精靈，無父無母，更無兄弟姐妹。她們川烏小族，雖有族系，卻只是靈集上的幾行字，祖先也早尋不著了，族群四散飄零，更別說族人幫扶。

　　自修出靈識那日起，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全靠自己摸索修煉。她生在樹婆婆腳下，只仰仗樹婆婆高大身軀庇佑，再無旁人可靠。

　　如今突然有了師父，師尊，還有一群嚴肅又活潑的師叔們，川烏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情。

　　川烏心小，有一點舒心的事情便將她生活占滿了，在山神邸不知不覺竟已過了數月。

　　川烏每日屁顛屁顛的跟在蒼術后面。

　　蒼術為人間布雨，她便學著如何施云；

　　蒼術給師兄弟講道，川烏便拿著本子在一旁標記；

　　蒼術閉門修煉，她便守在門口侍弄靈草。

　　蒼術倒也是個極負責的師父。

　　雖然邸中瑣事繁多，燭龍不愿管事，他日日忙的腳不沾地，卻也抽空會教她風訣雷訣騰云御水，每日早起帶她曬太陽，有空便給她找靈物加強修煉。

　　就連最是穩重的二師叔厚樸都調侃：

　　“大師兄分明是給自己收了個女兒！”

　　蒼術笑笑，繼續批示文書沒有接話。

　　“厚樸師叔，我師父待我這般親厚，日后即使為師父拼了性命我也無怨無悔。”

　　一旁打雜的川烏向蒼術道，“師父你信不信？”

　　“信。小川烏近來大有長進。”

　　蒼術一邊笑一邊替她將發辮上的落花掃去。

　　“大師兄近來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望著流風殿內其樂融融的三人，辟水亭里幾個女徒恨得咬牙切齒。

　　“我們與大師兄共事上萬年，也沒見得大師兄對我等有如此親昵之舉，憑什么一個靈力低微的山精都能做他的徒弟！”

　　說話女子容貌艷麗，衣著發飾皆與男徒不同。

　　燭龍座下的女弟子皆是一身潔白，發髻高高盤起，臉上有五彩云紋，各不相同。

　　這群女徒中最顯眼的便是曼殊頸上那一朵在衣領下若隱若現的血紅的曼珠沙華。

　　“曼殊師姐，我們該好好教教她規矩了。”

　　另一個身形瘦長，下頜尖銳的女徒道。

　　川烏被這些女徒刁難使絆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初入山神邸時，師父叫她去醴泉汲水，青蘭借玩笑將她推入泉中，回去病了兩日，師父責怪她冒失，她也并未告狀。

　　飛燕搶了師父給她的靈物，她只說不小心弄丟了，又挨了訓。

　　就連風信與合歡將她吊起來半日曝曬的事情她都咬緊牙關未曾吐露半個字。

　　川烏何嘗不想報復，只是曼殊青蘭她們與師父平輩，叫了蒼術上萬年的師兄，她們雖不是正經弟子，卻也是她的女師叔們。

　　師父性情溫和寬厚仁慈，她向師父告狀，不過是叫師父左右為難罷了。

　　師父批完了文書，叫川烏送到師尊處去過目。

　　師尊不喜熱鬧，偏居的川云殿遠在南隅，川烏特地選了條人少的小路送去，免得再與飛燕她們狹路相逢，生出事端來。

　　抱著一摞文書專心走路，正慶幸這小路清凈沒見幾個生人，忽然兜頭一捧冰水下來。

　　川烏急忙將文書護在懷里，自己卻被淋得通體濕透。

　　四下尋覓，那重重疊疊的山石后閃出幾個人影兒來，定睛一看，眾人簇擁的便正是日日與她作對的青蘭、飛燕二人。

　　“我當潑了誰呢，原來是個腌臜貨，倒正好給你洗洗滿身的騷味。”青蘭笑出了聲。

　　飛燕附和道:“能將蒼術師兄迷得神魂顛倒，一捧水怕不夠洗吧？”

　　說著便向旁邊女徒使了個眼色，說話間那冰池里的水便旋成一條巨蟒，直沖沖向川烏撞來。

　　川烏想起師父幾日前教的御水訣，今日且試它一試。

　　迅速收了文書，徒手捏了個水訣，凌空一指，冰蟒忽然有了靈性似的回旋盤繞，乖乖退回了池中。

　　川烏大喜，師父若知道川烏能用他教的術法保護自己了，定會高興。

　　飛燕見咒術輕而易舉便被川烏破解，氣急敗壞，一把推開了身邊女徒，親自上陣。

　　“倒是把你勾引蒼術師兄的招式使出來，讓大家瞧瞧啊─”

　　一個耳光打得川烏頭暈眼花，雙耳嗡嗡作響，撲倒在地。

　　“一個耳光都挨不住，我還當你有多大能耐！”

　　青蘭便是之前曼殊身邊那個身形瘦長的女徒，她踱過去提起川烏領口，竟足足比川烏高了半個頭。

　　川烏不服，抬眼瞪著眼前女子。

　　她雖軟弱，但并不可欺，忍讓不成，便鬧個魚死網破罷了！

　　青蘭是高階的草木精靈，雖只在山神邸內管照些湯水雜事，但靈力之高強十個川烏也不及。

　　川烏深知斗法是斗不過她們的，不如智取。

　　趁青蘭近身之時，川烏暗暗使了個風火咒。

　　此處南北開口，風行通暢，又有水池，害不了她們的性命。

　　她的風火咒總是使不好，正好借著風力使個風火咒試試，也好讓這些人見識見識她的厲害。

　　草木精靈最怕烈火，青蘭見身上起火，連忙大叫，眾人慌亂滅火，可風火咒風愈大火愈盛，大火不滅。

　　青蘭無奈，保命要緊，“撲通”一聲便跳入了冰池，周身上下燒得烏漆麻黑，十分狼狽。

　　川烏見平日趾高氣揚的青蘭這般模樣，不禁大笑起來。

　　“何人在此喧鬧？”

　　川烏正笑著，忽然被人打斷。

　　“師父！”

　　眾女徒慌忙行禮，川烏回頭一看，師尊臉色鐵青正站在她身后。

　　“師尊。”川烏正要行禮，卻被燭龍打斷。

　　“你當日千求萬跪，口口聲聲說潛心修煉要為蒼生奉獻，如今你在做甚？”

　　川烏無言以對。

　　“去叫蒼術來，看看他收的好徒兒！”

　　燭龍指了一個女徒道，女徒急忙向流風殿去了。

　　“師父！這小山精想害我性命，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青蘭一邊哭一邊告狀。

　　“我沒有！是她們先欺侮我的……”川烏辯解，卻被師尊一個眼神駁了回去。

　　“我只看到青蘭在池中煙熏火燎求救，你卻在旁邊笑得燦爛。”

　　川烏委屈，眾人欺侮她多次，師尊偏不見，她唯一一次還手師尊便瞧見了，述說緣由在師尊嘴里倒成了強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