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文姝不信章曈的話,但事實證明,章曈確實沒有“說說而已”。
第三日一早,章府的請帖便遞到了文府。
文逸和沈沨好好捯飭了一番,沐浴焚香之后換上了潔凈的儒士白衫,頭戴綸巾,滿身的書生氣,稚氣的眉目并沒有顯得二人輕浮,反而為二人平添了幾分朝氣。
鄭氏將兩個少年送出門,囑咐道:“這次是去見你們未來的先生,你們多聽少說,莫要說錯了話。”
她又特地指了指文逸:“特別是你,記住了嗎?”
文逸有些無奈:“兒子知道了。”
“勞煩沨哥兒照應些他。”鄭氏笑著理了理沈沨的衣衫。
“文伯母放心。”沈沨笑著回禮。
兩人衣衫寬大,不便騎馬,文姝為他們備下了馬車。兩人向鄭氏、文姝和鐘岄揮手告別后上了馬車。
章府不甚奢華,大方古樸的朱紅大門盡顯內蘊深厚的修養。
兩人才下馬車,一早就在府門外的鶴鳴快步上前行禮道:“文家公子和沈家公子有禮。”
文逸點了點頭,將請帖交給鶴鳴,和沈沨一同行禮:“勞煩通傳。”
“二位公子不必多禮,是我家公子特地讓我在門口候著二位的。”鶴鳴笑著接下請帖,將兩人請了進去。
章府建筑簡潔,沒有過于花哨的雕欄玉砌,標準的踏跺、位置考究的月臺,楠木的檐柱頂著歇山頂,廊下盡是山山水水的蘇式彩畫,里里外外都透著雄厚的儒學氣息。
才到內院廊下,一身便衣的章曈便迎了出來:“隨我來吧。”
文逸許是被章宅的莊嚴氣勢唬住,收斂了不少,與沈沨正經地同章曈行儒士禮道謝。
三人行至內庭,過了一個拱門,到了章玨所居的蒼松堂。
“叔父正在堂中等候兩位,請隨我來吧。”章曈微微一笑,做出“請”的姿勢。
文逸與沈沨整理了衣衫,略帶些緊張進了門。
正坐中堂的是一位頭戴東坡巾,身著銀灰色道袍的中年先生,目光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地看著來人。
三人走到堂上,章曈率先行禮:“叔父,這便是文家二郎文逸與沈家大郎沈沨。”
兩人應聲行書生大禮。
“學生文逸,見過先生。”
“學生沈沨,見過先生。”
章玨沒有帶任何神色,平靜點頭,讓三人落座。
“學生這次拜訪,家母特地讓學生為先生帶了株上好的野山參,還望先生笑納。”文逸笑道。
章玨神色變了變,回道:“文家富埒陶白,文二郎此次中舉,必是光耀門楣。”
“先生知道我?”文逸喜道。
“早就聽說文家為賀兩位中舉,擺了三天流水席,如此排場,老夫不想知道文二郎的名號都難。”章玨輕端起面前的茶盞,微微抿了一口,若無其事道。
章曈聞言忙看了文逸一眼。
沈沨也輕咳了一聲。
文逸亦聽出了章玨的話中意,連忙起身:“此次中舉,實為文逸的氣運。文逸不敢自傲;文家為商賈門戶,亦不敢得意忘形。”
“大擺流水宴席,不過蔡縣令為了以文逸一人微芥之軀,鼓舞永安萬千苦讀學子罷了。”
“況家慈與家姐一直教導文逸‘勞謙虛己,則附之者眾;較慢倨傲,則去之者多’。若因一點成績便自傲,實非君子做派。文逸銘記于心,不敢忘記。”
章玨聽罷,面色緩和了些,微微點頭:“‘虛己者進德之基’,你年紀輕輕能明白這些,已是可貴,坐下吧。”
文逸松了口氣,坐了回去。
“不過你的文章老夫也看了,雖然辭藻華麗、對仗工整,但是內里還是差些神韻。這點上你不如這次名次在你之后的沈家大郎,你正好與他同住同學,要時時向他學習一二。”
“學生省的了。”文逸微微頷首笑道。
一邊的沈沨卻有些不安地起身:“先生過譽了。”
“你坐下吧。”似乎是對文逸沒什么好感,章玨同沈沨說話的語氣倒和善了許多。
“沈大郎這次考試所作文章構思奇特,雖然沒合上主考官的眼緣,老夫卻很喜歡。”
沈沨受寵若驚,連忙道謝。
半天過去,章玨與兩人,特別是沈沨相談甚歡。
臨近正午,文逸與沈沨同章玨告辭離開。
“文二,”章曈將兩人送出府,在兩人要上車的時候叫住了兩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二叔為人墨守成規,對商戶人家有些偏見。今日的話你不要在意。我后面定會時時勸解。”
文逸聽罷,連忙擺擺手:“無妨無妨,我的性子向來為那些大儒先生所不喜,章兄不必如此介懷。”
語畢,文逸又笑著攬住沈沨的肩:“不過我家沨哥兒的沉穩性子得了先生的賞識,我已經很歡喜啦。”
沈沨笑了笑,暗中托穩了文逸的身形。
剛剛章玨的話,落到從未在意門第之別的章曈耳朵里,終歸不好聽。
他見文逸釋然灑脫的樣子,心中不由更加愧疚,抿了抿唇道:“你們放心。我爹準了我同二叔跟學,與學子同吃同住。此次你們入縣學讀書,我自會照應你們。”
二
“所以先生見你們第一面便和你們相談甚歡?”鄭氏與文員外聽文逸滿面紅光地講完此行,放下手中的茶盞問道。
文逸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故意說得自己與沈沨一樣,很得章玨賞識。
文姝手中的筷子一滯,被她輕輕放下。
“先生說我和沨哥兒文章作得好,是可造之才。”文逸講得眉飛色舞,將已經見底的飯碗交給一邊的小侍云朗,“去幫少爺我再盛碗飯。”
“沨哥兒,他的話是真的?”文姝顯然不相信。
沈沨看著忙向自己使眼色的文逸,微笑輕聲應了下來。
文逸便更加得意:“姐,我厲害吧?”
“厲害,真厲害。”文姝敷衍夸道。
鐘岄忍俊不禁,舉起了手邊的爽口茶:“那便祝賀我們文小相公和沈小相公了。”
“多謝岄姐姐。”文逸笑瞇瞇地舉起茶杯與鐘岄相碰。
“你們二人不久便要去縣學念書,我和娘這幾日幫你備了些衣物,你們吃完飯后去瞧瞧還缺些什么,還有什么需要置辦添備的。”文姝也抿了口茶。
“謝謝娘,謝謝大姐姐!”
“多謝文伯母,多謝姝姐姐。”
用飯畢,鐘岄和文姝回到房中。
“你笑什么?”文姝發覺鐘岄從吃完飯便一直噙著笑意打量自己。
“沒什么。”鐘岄坐到軟椅上,翹了翹腳,“只是覺得這位章公子和你之前說的不一樣。許是他為人就和那些圓滑世故之人不同呢?”
“而且這次聽逸哥兒說先生看中他,說不定日后章家就能在仕途上幫上文逸的忙呢。如此,你的顧慮是不是就可以少些了?”
鐘岄頓了頓,觀察著文姝的神色:“你之前說文家如履薄冰,不如你就找章家做靠山給你們家撐腰算了。”
文姝聽罷沒有說話。
鐘岄見文姝沒有說話,以為她有心,便說得起興:“我見那章曈公子為人赤誠,又不介意門第,還生得俊。倒是很符合你的眼光?”
“你說的我明白。倘若章曈真如你所說那樣,他也確實是個不錯的靠山。”文姝喝了一口茶,靜靜摩挲著茶杯。
見她難得贊同了自己,鐘岄心中有一絲欣慰。
“但是靠人不如靠己。鐘岄你現實一點好不好?”文姝扶了扶蓋子,蹙著眉像看白癡一般看著鐘岄。
鐘岄嘆了口氣,平靜地打量著文姝,有些惋惜:“你為啥老是喜歡折騰你的桃花呢?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啊,還是說你其實喜歡姑娘?”
“鐘岄你再說一遍?”文姝看著雙手抱胸的鐘岄,將茶盞放回桌上,笑著揚起了拳頭。
“我說得不對?”鐘岄見狀連忙躲到了常歡身后,“你八歲那年,看中了辛家三公子,領著我跑了三條街爬墻頭去看人家,結果人家好不容易看上你,派人給你送糕點。”
“鐘岄!”文姝起了身,伸手便去抓鐘岄。
“結果你呢?”鐘岄躲在常歡身后,“你看人家喜歡你,說盧家到底算個世家,世家公子喜歡上一個商戶女兒也太掉價了,你就奚落了人家辛三郎一頓打發了人家。”
“鐘岄你想怎么樣?”文姝治不了靈活躲閃的鐘岄,不耐煩道。
“回憶啊。”鐘岄抿唇巧笑,一副要氣死文姝的樣子,“還有十歲時的孫家大郎,十二歲時瞧上的池家七郎。”
抓不住鐘岄的文姝索性坐下,不去理會她。
“你什么時候能嫁出去,我估計孩子都抱上了。”鐘岄揉著肚子笑個不停。
“孩子?”文姝不甘示弱,冷笑一聲,“你和誰抱孩子?你有喜歡的男子了?”
鐘岄正得意,自然不愿吃虧:“自然有。”
“你可拉倒吧,你剛來我家的時候還抱著我哭呢,說尤瀚庭是個王八蛋,說自己以后不會再對男子費心思了。”文姝一臉好笑,“到我家之后總共就沒見過幾個男的。”
“你喜歡誰去?你喜歡文逸?還是喜歡沈沨?”文姝思維敏捷駁道。
鐘岄一時語塞,笑不下去了。
“咳。”門口傳來一聲輕咳。
兩人向門外看去,只見到文逸與沈沨站在門口,對屋中兩人的行徑一覽無遺。
鐘岄瞥了一眼神色溫和平靜的沈沨,連忙扭過了頭,坐到軟椅上一言不發。
“岄姐姐,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呢?”文逸一臉壞笑道,“和我姐互盤舊賬嗎?那我也能說個三天三夜。”
“你小子討打是不是?”文姝一記眼刀飛去,“來我院里做什么?”
“我和沨哥兒缺兩塊硯臺,娘讓你支錢給我。”文逸笑著答道。
“知道了,我一會兒讓云樂支了給你送過去。”文姝揉了揉太陽穴,“再有兩三年你也要弱冠了,以后進我院里要讓人通報,知道了沒?”
“大姐姐放心。我和沨哥兒不會說出去的。”文逸吹著口哨拉沈沨離開。
兩人走后,文姝這才發現鐘岄一直沒有說話,便道:“說啊,怎么不接著說了?姑奶奶今天跟你不死不休。”
鐘岄滿臉不服氣,卻不知道如何辯駁,她從小和文姝吵架就鮮少勝過。
“怎么了?自己胡說八道讓人聽到心虛了?文逸又不是沒見過你這樣……”文姝的聲音越來越小,忽然一愣,連忙拉住鐘岄的手。
“你實話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看上沈沨了?”文姝向來很敏感。
鐘岄一愣,想都沒想連忙辯道:“沈沨?哪有!他怎么著也該隨文逸喚我一聲‘姐姐’,你不要亂猜。”
文姝心中正煩,擺了擺手:“玩笑話,沒有就算了。”
說罷,她便帶著云樂給文逸支錢去了。
鐘岄這才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