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被噎得沉默一瞬，才說：“先點菜。”他把菜單推過去，“你臉色不太好，這幾天店里很忙嗎？”

　　他約的是一家唐佳琳很喜歡的日料店，唐佳琳點了自己愛吃的鰻魚飯和三文魚腩，然后說：“先說好，今天AA，我點的菜，我自己付。”

　　“就算要……，也沒有必要這樣吧？”于朗苦笑一聲，“現在誰付都一樣。”

　　“既然都一樣，那我就付我自己的。”唐佳琳把菜單遞回給他，讓服務生分開點單，然后先付了自己那份。

　　于朗想借著今天的機會，好好表達自己挽回婚姻的誠意，不想這時就起爭執，因此沒有多話，默默付了自己點的單。

　　唐佳琳等服務生走了，喝兩口水解了口渴，先說道：“你我之間，沒意義的寒暄就省了吧，我今天答應來跟你談，只是想明確告訴你，離婚這個決定，是我反復思量，忍無可忍之下才做的。”

　　她停了停，加重語氣：“我的堅定和認真，與三年前答應跟你結婚時，一般無二。”

　　于朗暗吸一口氣，只覺五臟六腑都被她這句話傷到，疼痛難言。

　　“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于朗艱難發問。

　　“那天……就是我在家里住的最后一個晚上，我是想再給你一個機會的，所以我去敲了你書房門，走進去，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唐佳琳雙手握住杯子，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其實還要謝謝你，幫我做了這個決定。”

　　于朗看著她眼睛里的光，不死心問：“但你還是愛我的，不是嗎？”

　　唐佳琳只覺得匪夷所思：“你從哪兒得出這個結論的？”

　　于朗身體前傾，努力往她那邊靠近一點，“佳琳，我知道這兩年我不夠關心你，讓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我一定都改，多抽時間陪你，我媽那里，我也會替你回絕她……”

　　“你以為我是因為這些事對你、對我們的婚姻徹底失望的嗎？”

　　唐佳琳感覺自己今天可能是太累了，都生不起氣來，她非常平靜地說：“不是的，你工作忙，我完全能理解，也許你已經忘了，但我曾經是跟你一起加班到深夜的同事，我從來沒有要求你放下工作來陪我。”

　　她握緊杯子，“至于你媽，其實我已經找到跟她相處的方法，甚至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父親，我也能應付，但這一切有個前提，就是你值得我去做這些。”

　　唐佳琳直視于朗的眼睛，“但你變了，不值得了。”

　　“我……”

　　她的眼神充滿悲涼，于朗腦子里一團亂，張了嘴卻不知道說什么，服務生恰好這時來上菜，他低頭深吸口氣，理了理思緒，等服務生走了才開口。

　　“佳琳，我知道我……”

　　“你不知道。”唐佳琳搖頭，“你不可能知道。”

　　她忽然笑起來，“因為對你來說，你不會覺得是你變了，只會覺得是在做回自己。”

　　于朗試圖解釋：“去集團總部工作，確實跟在恒豐時不一樣，我必須得……”

　　“我說的是生活中的你。”唐佳琳定定望著于朗，“你們不是都想知道我堅持離婚的原因嗎？我現在說，你想知道，就好好聽著。”

　　于朗整整坐姿，點頭：“好，你說。”

　　“其實高中時候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因為你——至少我看到的部分——完全長在我審美的反面。”

　　于朗心中一片苦澀。

　　唐佳琳直言不諱地細數：“第一傲慢，我知道你有傲慢的資本，家世好，我們開學前投入使用的體育館是你家贊助的；長得帥，學習還很好，入學成績全校第五。但我就是討厭傲慢的人。”

　　“第二淺薄，”看到于朗眼神變化，唐佳琳解釋一句，“我說的是那時的印象，因為你無論做什么，總是身邊一群人前呼后擁的，仿佛偶像劇里的反派男配，身邊必須帶著幾個拍馬屁的狗腿小弟。”

　　“……”于朗忍不住說，“我能解釋一句嗎？”

　　“你不用解釋，其實我后來聽姜浩文說了，那些男生之所以整天跟在你屁股后頭，是因為你出手大方，他們只要跟著，你買飲料買吃的，都不會落下他們，包括打游戲，也會送他們點卡道具。”

　　于朗點點頭：“我也很煩他們總跟著，但爸爸建議我把這事當成一個領導力測試。”

　　唐佳琳兩彎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你不覺得……算了，總之整個高中時期，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個渾身充滿不良習氣的富家子弟。”

　　于朗：“……”

　　“所以你剛去恒豐時，我也不看好你能做出什么實事。”唐佳琳目光游移，落到包廂壁畫上，“但你那時變化很大，那些令人討厭的習氣都不見了……你還記得你上任后，讓我們交了一份市場部工作建議嗎？”

　　“當然，所有人之中，只有你交上來的那份建議是有見地、能真正幫助恒豐轉型的。”

　　唐佳琳搖搖頭：“也不用給我戴那個高帽，幫恒豐轉型談不上，只是想讓恒豐能真的走上電商之路，而不是只開個淘寶店而已。”

　　“嗯，我記得，后來我們市場部的策略，也是在你這份建議的基礎上制定的。”

　　“這也是我對你扭轉印象的……”唐佳琳一時想不到措辭，干脆省略了，接著往下說，“在你來之前，這份建議我早就發給過劉志強，但他那個人，你也知道，根本瞧不起我這種初入職場的小姑娘，連回都不回。”

　　劉志強就是那個在于朗入職時坑他的副總。

　　“也可能是有這么個‘有功自己領、有鍋下屬背’的垃圾做對比吧，我對你很有些刮目相看。”

　　“……”聽起來真不像夸獎。

　　唐佳琳還真的是在夸獎于朗，那時候的他腳踏實地，親自帶著她們去門店調研，找電商平臺聯系明星店鋪、帶她們去參觀學習，還私下研究總結同行業成功案例……。

　　從不夸夸其談，一心低調做事，這是唐佳琳最欣賞的品質。

　　“不騙你，我當時真的反省過自己，不該高中時對你有偏見。”

　　服務生又來上菜，唐佳琳停下來，喝了口水，等服務生放下她點的三文魚腩，先吃了一塊肥厚的魚肉，滿足地喟嘆一聲后，才又說：“你那時真的很有人味。”

　　于朗還以為聊著聊著氣氛好些了，她又吃到喜愛的食物，也許能有轉機，誰知道她突然說出這么一句。

　　“我現在沒有人味了嗎？”他苦笑著問。

　　“你自己覺得呢？”唐佳琳反問，“剛才你一直說你知道你知道，怎么現在問我了？”

　　“……”

　　“我覺得你現在還不至于說沒有人味，但人味已經不多了。”唐佳琳再次直言不諱，“我上次說你們一家三口都是資本家，并不是故意激怒你的氣話，而是真的這么想。”

　　于朗忍不住說：“上次我們吵得太兇，我……自尊心發作，有些事沒和你解釋，其實恒豐并入集團后，裁掉的老員工，有一些我后來都叫他們招回來，在我們極鮮生賣場工作。”

　　“所以我說你還有一點兒人味。”唐佳琳一邊說，一邊繼續吃三文魚，“這事我有聽呂阿姨提起，但是我們當初付出努力塑造的那個幸福面包品牌，已經不復存在，現在開在你們賣場里的幸福面包，和其他面包店沒有任何區別。”

　　這時服務生又把鰻魚飯送了上來，唐佳琳想快點把話說完，好好吃飯，沒讓于朗回答，自己接著說：“我知道你肯定要說，這是為集團戰略而做的轉變，我可以理解，但我不理解的是，這一切的一切，你以前從來沒想過告訴我。”

　　“包括商南楠的事也是，你應該知道我生氣的點，不在于她去你們公司實習本身，而是你覺得我沒有必要知道。”

　　唐佳琳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從你當上總裁起，我打個通俗易懂的比方——你就好像是皇上登基了，你所有工作相關的事，我都沒必要知道，因為后宮不能干政嘛。”

　　“……其實不是，我只是覺得每天忙公事已經很累，回到家跟你在一起，想談些更輕松的事而已。”

　　“你敢說不是你爸告誡你，不讓你跟我提公司的事的？”

　　于朗一噎。

　　唐佳琳冷笑：“別死撐了，你上任之前，你爸你媽明里暗里、一唱一和的，早都點我了，什么‘你媽媽最大的優點，就是從來不過問公司的事’，還有‘我最討厭在家里談公事了，回家就該好好休息，問那些干什么，我又管不了’。”

　　她攪一攪碗里的飯，抬眸看一眼于朗：“對這些，我本來可以裝聾作啞，但你，”唐佳琳搖搖頭，“卻從那個有人味、會為下屬出頭、就算我拒絕了你的表白、也能公私分明、一直等著我自己接受你的于朗，變得面目全非，迅速向你爸靠攏。”

　　她夾起一塊鰻魚，吹了吹，“我不能接受，這就是我要離婚的理由。”

　　唐佳琳埋頭吃起飯來，于朗始終沒有出聲。

　　他越來越像爸爸這件事，其實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但被唐佳琳這樣說出來，于朗還是很受震動。

　　他從小就很崇敬父親，也一直把父親當做人生榜樣，不自覺地模仿父親為人處世，所以他雖然察覺到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沒想到唐佳琳因為這個，要跟他離婚。

　　“你好像……”看到唐佳琳已經快吃完飯，一個小時也快到了，于朗艱難開口，“對我爸的意見格外得大。”

　　唐佳琳把最后一塊鰻魚吃下去，又喝了口水，才回答：“我有時候覺得你像你爸訓練的一個AI。”

　　這句話剛才于朗說什么領導力測試的時候她就想說了，“或者說，一個完美符合他期待的成品。”

　　于朗眉頭皺緊：“他是對我寄予厚望，但天下父母不都一樣望子成龍嗎？”

　　“是，但其他父母應該沒有你爸望得這么具體。”

　　手機鬧鈴恰好這時響了起來，唐佳琳關掉鬧鐘，略一猶豫，還是說：“有件事，除了我，估計也沒人會告訴你。”

　　她把手機放進包包，“上次商南楠她媽請客，散了之后，你媽發現忘了東西，我回去替她拿，當時商南楠她媽和另一位馬伯母不知道為什么還在大堂坐著，我不想再跟她們說話，就繞到她們身后過去。”

　　唐佳琳拿好包，站起身，“正好聽見她們說‘琴姐也是可憐，不折騰兒媳婦，還能折騰誰去？于董去了新加坡就不回來，聽說那邊都已經兒女雙全了’。”

　　于朗瞳孔驟縮：“什么意思？”

　　“我也后悔當時沒有站出去問她們什么意思。”唐佳琳略帶同情地看他一眼，“現在只好你自己去弄清楚了。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以后有什么事都請聯系我律師，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