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的身體扭曲著,他一手捂著剛剛被踢過的部位,一只手死死握著刀把,不斷地將那把刀抽出,然后重新挑個地方捅進去。每一次刺擊都伴隨著汩汩流出的鮮血。
哈維爾無法動彈,只能夠感受到來自自己后背的無數疼痛。他嘗試著不因疼痛而叫出來,但仍有一陣低沉的嘶吼在他的口中徘徊。
士官聞到了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來的血腥氣味,如同狼聞見了鮮血一般興奮起來。他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眼中閃爍著渴望和殘忍的光芒,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一口參差不齊的牙便那樣明晃晃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士官臉上的兩道傷疤完全同他的臉融合在一起,扭曲著、擴張著,像是一幅丑惡無比的畫,畫上的顏料正在融合,攪成一團。而士官卻也還在因剛才那一腳感到疼痛。痛苦與愉悅交融在一起,扭曲了他的那張臉,不知究竟是人類的臉,還是鬼怪的臉。
而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里僅僅有對于虐待的病態的快感,全無技不如人而被打敗的羞恥,更沒有對痛苦的惱怒。
他所關心的只有結果,在這中間,無論用上什么卑劣的手段,無論說出怎樣污穢的話語,無論施行多么令人發指的暴行都不會有影響。
對的,沒有影響。只要他是最后站著的那個人,那么就不會有影響。至少他除了自己的愉悅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感受不到。
或許會有人對他感到反感?那么把這些人全部殺了就不會再有了。
我行我素到了極致,便是徹頭徹尾的丑惡。更何況是出于毀壞的欲望的我行我素。這便是士官,說是最惡也毫不為過。
哈維爾終于忍不住了,一口鮮血從他的喉嚨深處噴出,伴隨著他不甘的哀嚎。
哈維爾用盡全力,他的手指極其緩慢的移動著,仿佛一具骨架一般無力,而且時刻有散架的風險。他咬緊牙,掙扎著,如同被獸鉗束縛著全身的野獸一般,哪怕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也要從這牢籠中掙脫。
而他所感受到的壓力,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樣,越來越大,極力遏制著他移動。但他還是指著前方的森林,緩慢而又吃力地說道:“快......快!跑啊!”他死咬著牙,用盡所有辦法示意瑞萊尼婭趕快逃進森林。
他的手在空中舉著,但很快就因為重壓而下降了不少高度,但他還是倔強的舉著手,完全不管自己身上如同漁網的網眼一般密集的傷口。
“哦吼~~對了對了......”士官的口中流著鮮血,混合著唾沫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地上。他那雙狼一般兇暴的眼睛貪婪地看向瑞萊尼婭。
哈維爾手中的劍在先前已被丟下,躺在瑞萊尼婭面前,而她此時正緊握著那把劍,劍的利刃指向士官的脖子。
士官像是感受不到這些一般,他笑著說道:“還有你呀......小美人......”士官的笑聲斷斷續續,仿佛同他那張臉一起被什么揉碎成了無數段一般。
士官猛地將手中的刀插在哈維爾舉在空中的那只手上。
又是一聲慘叫,哈維爾撕心裂肺地吼叫著:“快走!你留在這里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咳咳......快走,剩下的交給我!”哈維爾說完這一句話,又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瑞萊尼婭,她那因饑寒而顯得瘦削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在潔白的月光照射下,時斷時續地閃爍著光芒,如同兩條星河。
但她的臉上,除了恐懼以外,更多的是堅定。
凄慘的月光沒有照清士官的陰險與陰謀,卻照清了瑞萊尼婭的悲傷、堅決和哈維爾的偉大的父愛。
月光,在悲劇之中,總能夠將它的作用貫徹到極致,它現在就在執行這一項充滿諷刺的工作。
下作的人,正和應被憐憫的人,處在同一片白月光下。
......
士官慢慢地向著瑞萊尼婭走去。他的臉上帶著貪婪、令人反胃的笑,慢慢走向正如同一只瑟縮的小鹿一般顫抖的瑞萊尼婭。
“不要怕......只有一瞬,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嘿嘿嘿嘿......”士官的身體傴僂著,哈維爾給他造成的傷害已經過去了大半,但他仍舊不由自主地發著抖,無意識地微微夾著自己的腿走向瑞萊尼婭。他想要保持平靜,但心中的惡念讓他忍不住似笑非笑的恐怖聲音。
哈克瑟斯看著士官如同一個僵尸一般走向瑞萊尼婭,心中感到一波又一波的反胃與嫌隙。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沒有要做些什么的想法。沖出去不過是送命罷了。他沒有力量,拿什么去和士官抗爭?哪怕士官已經受傷——受傷的狼更加危險。
正當哈克瑟斯扼腕嘆息瑞萊尼婭這樣一個動人的女孩就要遭受毒手時,瑞萊尼婭卻從地上撿起了哈維爾先前掉下的劍,目光冷峻地看向士官,只是動作并不利索,眼神仍舊在閃躲著、顫抖著。
她不是什么武藝高絕的、只存在于童話、神話當中的女英雄、女騎士。也沒有在這些故事結尾將會拯救她的一生的王子或是騎士。
她所擁有的,僅僅是漂泊的記憶,還有一直以來陪伴在她身邊的父母。
他們一家屬于這片大陸上,兩大帝國都不接納的流民,只能夠在兩大帝國的夾縫之中茍求生存。為何不接納?他們的祖輩不過是先前這片大陸上無數的兼并戰爭中徹底滅國的小國的子民罷了,地位比不過伽思諦的王公貴族,武力抵不上伊維爾的精英武者。他們,在這時代當中,沒有任何價值,不過是草芥。
瑞萊尼婭這一生已經過去了二十個年頭,母親三年前罹病去世了,過去這三年一直是父親在呵護她成長。她從父親那里學來了一些招式技巧,用以防身。
她依稀記得父親在教會自己后十分高興,但她只在臉上附和著,心中卻希望永遠都不要用上這些技巧。她也曾想過如果父親也同樣要離她而去,自己將何去何從,畢竟他們處在一個極度危險的階級。
現在她得到了答案。
她是女性,沒有男性那樣強大的力量,無法身先士卒,上陣殺敵。但在這種時候,她生命中的至親正在苦苦同敵人掙扎,為她爭取逃脫的機會。哪怕賭上了生命也要換她一條生路,她如果逃走,那她恐怕余下的一生都會在自我愧疚之中度過。
她將何去何從?
她的人性將何去何從?
她的希望將何去何從?
瑞萊尼婭明白,她與父親的漂泊之旅或許會在這里終結,她或許會遭到難以想象的羞辱,但她無論如何都沒有能力丟下父親獨自逃走,哪怕她面對的敵人絕對無法被她戰勝。
“對不起,爸爸,原諒我不能聽你的話......”仿佛對著什么訣別一般,她默默想道。
士官慢慢地走著,看見準備抵抗的瑞萊尼婭,他卻愈發興奮了起來,眼中透露著殺戮的兇光,仿佛他從未在先前的戰斗中受過傷一般,他被自己的獸欲驅使著,又一次憑借那變態的殺戮欲望完全恢復了自己的痛苦,并且向著下一個目標,如同傀儡、木偶一般慢慢走著。
哈維爾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咬緊了牙。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刻感到除了厭惡以外的任何情緒,除了士官那類人。
哈克瑟斯又一次看向埋藏尸體的溝壑,遠處的河流上波光嶙峋,云間的明月同樣沉于水中,如同舞臺上的聚光燈,將周遭的一切照的無比清楚,尤其是地面上的血跡。
鮮血、鮮血,處處都是無辜之人的鮮血,有已經干涸的,還有仍在緩慢地流淌的,糾纏著、掙扎著成了一副極度驚悚的畫作。
月光、月光,無處不是悲戚之月的月光,有隨著河流而泛動著的,還有凝固在半空中的,沉默著、凝視著成了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人們說月光是美好的,但為何現在只能夠看見冷漠?
那過于仁慈的包容,正是對于罪惡的縱容。
那過于冷淡的旁觀,正是對于人性的不公。
......
一股暈眩感朝哈克瑟斯襲來,將他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頭疼欲裂,反胃不已,只是扶著箱子的內壁不斷地干嘔著。他努力地睜大眼睛,好讓自己保持清醒,但映入眼中的白月光與他腦中所現的漆黑不斷沖突著,讓他簡直要發瘋。
哈克瑟斯感覺有什么在悸動著,好像在同他爭奪著什么,讓他越來越難以保持平衡。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急劇加速,仿佛就快要掙脫他身體的束縛。
他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不受控制。
無數根青筋在他的脖頸上突兀地出現,隨著他的心跳而腫脹、收縮。
他就快要昏厥過去。
......
而此時士官已將劍連同著劍鞘取了下來,猛地沖出去,舔了舔嘴唇,然后毫不猶豫、狠狠地砍向瑞萊尼婭。
瑞萊尼婭努力沉住氣,向后退了兩步,持劍格擋。
兩把劍在空中相接,一把閃過寒光,另一把則套在浸滿血跡的劍鞘中。
很快,那把在劍鞘中的劍就占了上風,慢慢地向下壓制著。
兩把劍的相接處,劍鞘上的皮革開了些花,幾縷短獸毛慢慢飄落,隨著交錯處的不斷上移而越來越多。
瑞萊尼婭深知自己拼不過士官的力量,拼盡全力將劍稍微向上抬了一點,然后利索的向一旁翻滾過去。士官的劍向著地面砸去,但立刻停住了。
瑞萊尼婭極快的站起來,很明顯是防備士官的追擊。
果不其然,瑞萊尼婭剛剛站穩,士官的劍便朝她的脖頸砸來,她雙手揮劍,將士官的劍擋開,但士官不屈不撓,仍在揮劍,每一劍都朝著要害,要一次將瑞萊尼婭撂倒。
兩人一個瘋狂揮砍,向前邁進,另一個冷靜招架,向后退卻。
“哈哈!你是要等我自己用完力氣嗎?很遺憾!那是不可能的!”士官一邊揮劍,一邊狂笑著說道。
“喂喂!雖然你是個女的,但能不能再用點力啊?啊?!這樣我打得不夠盡興哦?”士官盯著瑞萊尼婭的臉,笑得更加猙獰了些。
“女人!哈!女人!”士官繼續說道。“要打就給我認真打啊?!”頓了一會,士官“算了算了,畢竟你們也只有在床上的時候才能夠讓我滿意!!”
笑聲還在繼續,兩人的打斗還沒停止,士官感到自己已經掌控了全局,似是在炫耀一般接著說道:“既然沒辦法打贏我,那怎么不乖乖束手就擒呢?我會好好疼愛你的......你會感覺很舒服的......相信我。”士官的嘴角掛著因貪婪而生的笑容,還有極度令人不適的唾液。
瑞萊尼婭面色蒼白,飽含殺意地說道:“這就是伽思諦人?下作又惡心。我絕對會把你那東西用劍切下來的,正因為你說了這些污穢得無法入耳的話。”
瑞萊尼婭感覺自己不是在和人打斗,是在和一團會說話的垃圾打斗,而這垃圾集合了所有的令人反感的要素,但又具有野獸一樣的強大力量。
“嗯~嗯~......不錯么,你聞起來確實非常不錯......這讓我不得不更快地了結你了呢。”士官的鼻翼聳了聳,瑞萊尼婭身上的氣味便被他聞了個遍。
“惡心......”瑞萊尼婭猛地一劍揮出,打了士官個措手不及,向后倒去,露出了破綻。她瞅準機會,猛地一劍向士官的心臟刺去。
“哦?這可不行。”士官突然笑著說道。
在士官看來,瑞萊尼婭不過是一個更弱的哈維爾罷了,畢竟瑞萊尼婭的技藝全都是哈維爾教的。
他已經同哈維爾作戰過,早已了解了哈維爾的戰斗風格,自然也能將瑞萊尼婭的作戰方式估計個大概。
因此他故意露出破綻引她攻擊,這樣瑞萊尼婭才會露出破綻。
此消彼長。機會是作戰雙方所共同擁有的,士官深知這一點。
瑞萊尼婭的劍直直地刺進來,士官只是舒展手臂,偏轉身體,便輕松地用手抓住了瑞萊尼婭的手腕。
“得手了。”士官這樣說著,便將他那張丑陋不堪的臉湊近瑞萊尼婭。
瑞萊尼婭的兩只手被迫從劍柄上分離,握著劍的那只手正被士官鉗在手中,她就如同一只鹿,而屠夫已經磨好了屠刀,來到了她的面前。
瑞萊尼婭掙扎了一會,將頭向另一邊偏去,盡量遠離湊過來的士官——士官身上有血的氣味,還有滿身的汗臭,像是個剛從萬人坑里爬出來的半死不活的人。
她默默閉上了眼睛,緊咬著牙,隨時準備張嘴咬向士官的脖頸。為了放松士官的警惕,瑞萊尼婭低下了頭,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限,只是淚水還會慢慢溢出,充斥著不甘和憤怒,掛在她的睫毛上。
她恨自己不能擁有更多的力量,就像個戰士那樣。
哈維爾的力氣已經用光了,他只剩下意識還在掙扎,身體卻已無法動彈,叫喊的聲音也已經低沉的再也無法聽見了。只不過仍舊有像是野鬼一般的低嚎:“可惡啊......那個垃圾......雜質......咳咳咳......”
士官扭動手腕,猥瑣地笑著,丟掉瑞萊尼婭手中的劍,手慢慢伸向瑞萊尼婭的身體。他的臉上閃爍著勝利的光芒,還有令人反胃的欲望。
白月光啊,你是否還要繼續漠視這一切?你是否還要繼續包容這一切?
無言之月靜靜懸掛在空中,浩瀚的蒼穹被寂靜填滿,一切都在沉寂著,如同月亮那亙古不變的容顏一般,直至永恒地沉默著。
月光沒有作答。
無人能夠作答。
月光所即之處,寂靜無聲。
在那些高尚的藝術之中,月光是美好的、迷離的、難以捉摸的。
有月光存在,下一幕往往美得令人心碎,雖然美麗可能是悲慘的情人,也可能是幸福的摯友,叫人為之心醉,又為之悲傷。
但無論如何,人們還是將月奉為神明,將月光視作美麗。
但是......藝術,它就是披著高尚外衣的欺詐。
人們以美麗的辭藻修飾主人公,毫不猶豫地為月光獻上贊美,在完全不存在的事物當中尋找著世界的規律。
藝術會蒙蔽人的眼睛,讓你認為好的東西就是好的,壞的東西就是無可救藥的,但那不過是作者個人的看法。
我們無法看到故事之后的故事,無法看到創作者想展示給我們看的之外的延伸。
當你真正感受過世界后,你就會發現一切的一切都有所不同。
而月光,真的像人們所訴說的一樣美麗嗎?
當你在月光下受害,四周空無一人時,感受著無力與憤怒,面對這清冷的月光,你又會怎樣想呢?
“為什么。”
“你要包容暴行。”
“為什么。”
“你要視而不見。”
“......”
月光是不會回答的,它從始至終都是那樣的孤傲。
你看向它,回報給你的只會是月光。
你奢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能夠向你伸出援手,所得到的不過是他們引以為豪的、所謂的高貴與虛假的禮節罷了。
你得到的只會是觀望,能夠依靠的卻只有自己的力量。
白月光啊,你就是悲劇。
......
將觸未觸的一瞬間,從哈克瑟斯藏身的地方傳出幾聲聲音。
士官警覺地抬起頭來。他掃視四周,那如同狼一般兇狠的目光慢慢地掃過每個角落,連一只螞蟻他也不準備放過。
在那一個極為細微的聲響消失之后,四周又一次被寂靜充滿,然而士官從這寂靜之中感受到的并非安逸——他那樣仔細地查看了任何一個可能被忽略的角落,根本沒有發現一個活物,更不要談有什么東西能夠發出那樣的聲響。
士官放不下心來,便從自己的腰間掏出一根粗繩,將瑞萊尼婭的手腳都綁了起來。瑞萊尼婭掙扎的很厲害,士官不耐煩地把劍抽出來,托著瑞萊尼婭的下巴,一字一頓的說道:“給我躺好了,婊子,我一會再來收拾你。”
瑞萊尼婭察覺到士官并不像先前那般游刃有余,她聯想起剛才聽見的聲響,不禁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呵呵。你這垃圾,是不是害......”瑞萊尼婭的話還未說完,士官早已一掌打在她的臉上。
哈維爾的身體憤怒的顫抖著,但已沒有了力氣。
瑞萊尼婭看著士官向那邊走去,眼神中充滿了憤怒與不甘。
“有什么東西......”但這之后,瑞萊尼婭想到。“讓他感到有些不安。”
那會是什么呢......能夠使這樣的人感到恐懼。
士官將劍收回鞘中,但并未收全,他的手緊緊握著劍柄,隨時都要從將劍從鞘中解放出來。他全身的感官此刻都敏銳到極致,只為找出那個詭異的、令他感到一絲不安的東西。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在內心深處感到一絲躊躇——究竟為什么他會這樣警覺,他自己完全不理解,這完全是他內心意識的反應罷了,這不過是出于他那如同野獸一般的直覺的反應罷了。
但,究竟為什么?
士官并不明白,但他確實感受到了一絲危險。
他慢慢地向著聲響發出的地方走去。
隨著他里那里的距離越來越近,士官的危機感從他的內心深處,如同不斷膨脹的熱空氣一般慢慢涌出,覆蓋了他的身心。
士官感到自己的胸腔正被壓抑,并且讓他的身體感到一陣燥熱。
士官慢慢停下了腳步,他握劍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顫抖。盡管他已經仔細感知過周圍的一切,但他依舊找不到任何東西,這一份未知感,刺激著他繼續前進,但同時也加劇了他出于本能的不安,使他強迫自己停了下來。
士官感覺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壓迫感。
他很確信這里藏著什么東西,但現在那東西處在暗處,而他處在明處,這也就是說他無法預知攻擊會從哪里到來。士官的額頭上、背上冒出一些冷汗,他原本應當是捕獵的狼,可現在他卻感覺有什么在暗處盯著他,將他視作獵物。
孤狼在經歷過血戰之后,筋疲力盡,是沒有任何力量同其他野獸斗爭的。
從遠處的山谷間吹來了晚風,在這片森林之中穿梭,順著河流來到這片平地上。
士官只覺得背后一涼,他驚恐地向后揮出一劍,但只有刀光在空氣中閃過,其余的還是沉寂。
正當士官暗自慶幸時,那聲響又一次響起。
士官猛地回頭招架,但并沒有任何攻擊到來。
聲響持續了很久,還伴隨著人的喘息之聲。
士官警惕地向聲源處看了看,他并未看到任何東西。正當他糾結是否要繼續前進時,他聽見了類似木頭被破壞的聲音,緊接著的是物體倒地的聲音。
士官現在看見了,在屋內的陰影里正趴著一個人,而那人的身體正十分劇烈地上下起伏,很明顯剛才的喘息聲也是他發出來的,這也令他看上去虛弱不已。
這個人正是哈克瑟斯。
從十幾分鐘前開始的頭痛,現在已經慢慢延伸到了全身,成了一股無力感,他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地失去對身體的掌控。
真的有什么東西在搶占著他的身體,正將他的靈魂一絲一縷地剝離開來,像是要撬開他腦海的鐵鎖一般,那東西正在慢慢試探,不斷深入,而每深入一點,哈克瑟斯的暈眩感便深入一分。
除此之外,他還能感受到一些令人不適的感覺,像是爬蟲正在他的大腦上蠕動,又像是一個鐵板要將他分割成兩半。
鮮紅的痕跡,如同血色的蛇一般,從哈克瑟斯的心臟處慢慢延伸,蠶食著他的每一寸肌膚。那些血線所經過的地方,全部都被染成了血色。
哈克瑟斯沒有參與任何戰斗,但卻像是剛剛脫離血戰一般,渾身皮開肉綻,血線所及的地方,綻放出了新的傷口。
他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但他卻感覺自己沒有吸入任何東西,強烈的窒息感限制了他的思考,并且正在一寸一寸地削減他的意識。
哈克瑟斯品嘗到了深切的危機感。
他很清晰的感覺到那東西已經快要成功了,一開始輕如蚊鳴的,在他腦海中的聲音,這時已經隆如洪鐘,每一次響動都震懾他的心靈,仿佛下一刻他的靈魂就要脫離肉體。
哈克瑟斯雙目無神的看向夜空。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踉蹌著跌出了藏身的木箱,因為他正拼盡全力同自己腦海中的東西斗爭。
他想要怒吼,但是怒吼停留在喉嚨中,再也沒能叫喊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么,但士官等人則看得很清楚。
哈克瑟斯正發瘋了一般用手撕扯著自己的臉龐,就連手經過傷口時他也毫無反應,好像他沒有痛覺一般。
那些血線則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密布在他的臉上,最終充斥了他的整張臉。
尤為顯眼的是,他眼睛中的血色正慢慢累積、濃縮,最后什么都無法在他眼中被看見,徹底成了血色。
就在哈克瑟斯的全身被血線覆蓋的一瞬間,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哈克瑟斯的身體停止了動作,禁止在空氣中,甚至連傷口都不再向外滲出血液。
像是一場驚悚的戲劇,迎來了突如其來的落幕。
士官被釘在原地,沒能挪動一步,很顯然剛剛的一切都不在他的預料范圍之內,但盡管如此,士官在原地以難以置信的表情看完了哈克瑟斯從掙扎到靜止的全過程,在那之后緩了好長時間,終于還是放下心來。
“切,我以為是什么東西,原來是條害了病的瘋狗......”如是說著,士官笑了笑,像是在鼓勵自己,同時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盡管他那如同野獸一般的本能還在警告他,但士官看到哈克瑟斯已經完全失去了動作,便大膽地向前走去。
士官走近,觀察著哈克瑟斯,發現那些傷口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愈合。但士官再一次確定哈克瑟斯的情況時,卻發現他已經死了,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個特征能夠證明他還活著:沒有脈搏,沒有呼吸,甚至身體已經變冷僵硬,如同一具尸體。
但士官又看見那些血線,它們仍舊在抽動著,有類似血液的東西正在里面輸送。
更確切地說,那些東西是戾氣,是只有魔物身上才有的東西。
只不過士官從來沒有見過那樣龐大、純粹的力量。
那股力量令士官感到恐懼,但那力量似乎并沒有聚集起來,也就是說,還沒有一個意識來掌控它。而越是深入地看,士官心頭的危機感便越是濃重,他下定決心殺死哈克瑟斯,以防出現意外。
士官決定借此將其抹殺,無論是哈克瑟斯還是那股力量。
劍出鞘的聲音如同流光掠過天空一般轉瞬即逝,那把劍已經狠狠地貫穿了哈克瑟斯的胸膛,沒有一滴鮮血流出來,但那些戾氣停止了流動。
士官拔出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自顧自地搖著頭往回走。哈克瑟斯的身體則慢慢向前倒去,慢慢砸在地面上。
風驟然變急了,像是在哭嚎。
河對岸的森林中響起了葉片彼此撞擊的聲音,嘈雜而輕微,像是有無數人在竊竊私語。
遠天飄搖過來的暗云,越過衛者之森中高山的巔峰,在逐漸興起的喧鬧之中,在將隱未隱的默默流淌在山腰的溪泉的注視下,慢慢蒙上了月的臉頰。
月光從山的另一邊開始消失,最終徹底的黑暗籠罩了一切。
在肅穆的暗中,所有人都感覺先前的月光因此而顯得有些輕浮、華而不實。
黑暗有時能讓人們心安,因為在一個沒有人能夠窺見他人的世界里,那些難以保守的秘密便可以稍稍放下一些。
看不見他人,或許可以就此將他人忽略。
此時的人們會感到什么?愉悅?惡念?還是保守善良?
沒人會看見的。每個人都這么想。
只有水聲、葉聲、風聲在輕輕地附和著:“是的,是的。”
沒有他人的世界,或許也照應了一種自由。一種脫離了現實的、讓人心醉的自由。
......
瑞萊尼婭此前正掙扎著爬向哈維爾,但士官辦事的速度快的驚人,她剛剛走到一半,士官便向著這邊走來。
她無可奈何地停下,背著的手暗中從地上撿起一塊較為鋒利的石頭,不斷地用力摩擦著,但那根繩子太過結實,這么點時間根本不夠把它挑斷。
士官快步走著,從那步伐中,足以窺見他的欲望已經燃燒到了舌尖。
暗云拉下的黑幕還在不斷地延伸著,最終罩住了哈克瑟斯。
月光徹底消失的那個剎那,士官突然感覺所有細微的聲音都消失了。
河流仿佛凝固了一般,無論怎樣都聽不見聲音;遠山吹來的風也都突兀地停止了哭泣,林中的葉片也安頓下來。
一切都沉寂下來,但這種沉寂與先前相比多了幾分莊重。
就像是人們在朝圣時的沉寂。
士官敏銳地感覺到這種氛圍的變化。盡管他表面上裝作鎮定,但他的呼吸卻明顯的急促起來。
哈克瑟斯那僵硬的手指突然顫動了一下。
瑞萊尼婭看著那邊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之情不受控制的從她的臉上滿溢而出,她只是張著嘴巴,不過一言不發,牙齒由于顫抖而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士官看見了瑞萊尼婭的反應,料想自己身后肯定有什么東西,便動作迅速地把手放到了劍上。
但是他不敢轉身,因為他感覺到后方傳來了一股極強的怨念和殺意,就好像他的身后便是那些宗教的經書中所提到的地獄。他的全身都被一股巨大的壓力給壓得動彈不得,想要挪動一步都完全不可能。
那是他自己心中的重壓在警示他——絕對不要輕舉妄動。
先前哈克瑟斯所感受到的那種窒息感,現在來到了士官身上。
仿佛被蛇死死絞纏,無法動彈,無法呼吸,只能夠感受到從自己內心深處傳來的戰栗感如同電波一般抵達全身。
士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畢竟他已經確定過,哈克瑟斯已經死了,那么現在站在他后面的東西是哈克瑟斯的可能性并不大。
如果是普通的山林野獸,那么也不足為懼,但最令他費解的便是為何他從那東西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無法逆轉的壓抑感。他這一生都還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是魔物嗎?士官從沒見過有哪個魔物能夠毫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后,更何況普通的魔物沒有這樣強大的戾氣。
但他又突然想起哈克瑟斯體內流動著的戾氣。
戾氣是只存在于魔物體內的。人類如果吸收了戾氣,要么變成魔物,要么直接崩壞,但前面的情況也只是存在于傳說之中。
難道說哈克瑟斯不是人類?但那怎么可能?
魔物性情暴躁,對于戰爭和血肉極其敏感,怎么可能在他屠殺的時候不出現而偏偏在這時出現?
不是魔物,不是人類......那究竟是什么在后面?
究竟是為什么?!
士官的腦海中飛快地思索著各種可能性,然而全部被他一一否決。
那股壓迫感又近了一步,已經快要碰到士官了。
士官握著劍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遲遲沒有拔出劍來。
理智告訴他他可以回身輕松地斬掉那東西的頭顱,但他的本能告訴他他此時最需要做的便是逃跑。
怎樣抉擇。
是做獵物,還是做獵人。
士官掙扎著。
風又一次流動起來,像是在慫恿著他行動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落入星河之中化作永恒。
做獵物必死無疑,做獵人尚有一絲生機。士官這樣想到,做出了抉擇。
他猛地拔出劍,轉身,鋒利的劍從劍鞘如同流銀一般飛掠而出,在空中留下一道半月形的殘影。
在揮劍的那一瞬間,士官耳邊呼嘯的風聲驟然急促起來,然后又極快的衰竭下去,像是人群忽然注意到值得關注的對象而歡呼,然后又一次感到無趣,又一次歸于寂靜。
士官的眼睛緊閉著,握著劍的那只手停留在空中,慢慢地顫抖著,劍尖閃爍的光芒也隨著上下晃動。
什么都沒有發生,士官終于慢慢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前方只有空曠,遠處的群山還像先前那樣沉寂而陰郁,目光終點的森林還是像先前一樣肅穆著。
一片樹葉,被士官的劍斬作兩截,一半緩緩地搖曳下墜,落到草地上,被風吹得翻動起來。另一半隨著風緩緩上升,期間又突然下墜,然而又一次飄舞而起,撲扇著飛向了遠方。
士官喘著粗氣,面色狼狽不已。他終于又一次感覺到呼吸的自由。那股壓迫感似乎已經完全消散了,他也可以動彈了。
一股重獲新生的喜悅感,涌上士官的心頭。
他是這樣的慶幸,以至于他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倒在地上的哈克瑟斯的尸體不見了。
從尸體倒地的那片血泊,延伸出一道足跡,參差不齊,顯然走得很掙扎,但那足跡還是來到了士官的身后。
暗云蒙上了月,帶來了黑暗,而黑暗雖然掩蓋了真相,但卻給予了罪人應有的懲罰。
士官收起劍,回頭笑著看向瑞萊尼婭,但他看到瑞萊尼婭臉上仍舊是驚恐,而且比先前更甚。
他遲疑地頓了頓,慢慢轉過頭,看到地面上的血跡,然后脖子僵硬的轉動著,吞了一口口水,看向自己腳下的土地。左手僅僅是放在劍鞘上,怎么也無法伸展。
暗云慢慢退去了,露出被兜在里面的、略顯得有些刺眼的明月。
冰冷的月光傾灑而下。士官驚恐地發現有一道影子覆蓋在他的影子上方,而那道影子的右手正高舉在半空中,恰巧對準了他的頭。
士官聽到一聲充滿諷刺意味的冷笑,那笑聲從他的腦海深處發出,直接顫動著他的骨髓。緊接著,他便看見那道影子的右手猛地砸下來。
還未反應過來,士官的右臂已經被截斷,鮮血噴涌而出,在月下綻放出了一朵血花。
那手臂在半空中劃過一個曲線,落在離瑞萊尼婭不遠的地方。
哈克瑟斯從半空中輕輕地落地,平靜地站在士官身后。
那朵血花在空中飛舞,隨后無力的濺落在地上,同其他血跡混在一起。
士官在那個瞬間僅僅是感覺到了身體短暫地失去了平衡,然而很快他便發現自己身體的右邊已經是殘缺的了。
晚風吹過他的傷口,像是在往他的傷口上撒鹽,還像是在慶祝他受傷,士官立刻便感到了自己右邊手臂傷口的疼痛與寒冷,但這些與他的戰栗和挫敗感相比并不能算什么。
他的右臂是空蕩的,正像他現在的思想。
士官側過視線,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斷口仍在不斷地往外冒著鮮血。熱的血、冷的風、靜的光交融在一起,那是沉寂,也是恐懼。
“不......不......”士官驚恐地用左手去捂著傷口,但除了得到新一輪的痛苦,他什么也沒有改變,鮮血仍然在汩汩地向外流出,透過他的指隙,慢慢滴落在地上,染上了月光的冷色。
他又看向落在不遠處的那只斷臂。那只不久之前還接連在他身體上的手臂,此時盡管還握著劍,但已經毫無血色,開始變得僵硬,斷口處也還在向外流著鮮血,慢慢地流過來,同他身體上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一起,匯成一小片血泊。
士官看著這場景,感到眼前一陣模糊,幾度要暈過去,但傷口的刺痛感又把他拉回清醒之中。
而隨著視線的再次清晰,他又一次看見自己的斷臂,又幾乎暈闕過去,不斷地循環著這一過程,最終士官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清醒著還是暈闕著。
疼痛、暈眩......不斷交替,折磨著他的精神,摧毀著他的意識與自信。
他感到自己的腦海一陣顫動,太陽穴不斷脹痛著,一種近乎幻覺的、來自他以往經歷的、盲目的自信最終摧毀了他,而這也是他逃避自己失敗的事實的一種方法。
“哈哈哈哈哈哈......”士官近乎瘋狂地看著自己的傷口笑著。“不可能。不可能......”
“我怎么可能會輸?我怎么可能會死?......我明明干了那么多事......什么我都干過......沒有人來制裁我!就連那國王也沒法治我!我怎么可能會死在這里?”士官的語調越發激昂起來,看起來他像是要說服自己。
“咳咳咳咳咳!......”
士官的全身都激動地顫抖著,并且因為激動而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突然,他狠狠地用左手撕扯著自己的臉,將那兩道傷疤撕裂,滲出了血珠。同時,他又急切地用左手撕抓著自己右臂的傷口,臉上顯現出了暫時的平靜,仿佛在感受著什么,然后又突然狂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哈!你看!根本不痛嘛!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什么感覺都沒有!!”士官的整張臉都在用力,那張丑陋而兇惡的臉簡直要崩裂開來。
“我沒有感覺!我沒有感覺!!......哈哈哈哈......就是說這些都是夢!哈哈哈哈哈哈!.......”
士官徹底瘋了,他抬頭看向天空,渾身鮮血淋漓,左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右臂的傷口,嘴角流出了血液與唾液的混合物,順著他的臉流下,滴落在草地上......
士官已然是個瘋子,一個失魂落魄的喪家之犬。
或許不該稱其為喪家犬,應該說是剛從一堆污穢中爬出來的老鼠。
“哈克瑟斯”靜靜地站在士官身后,像是觀賞戲劇一般,贊嘆地看著這一切,雙手彼此架著,一只手撫摸著自己的下巴,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那也是贊嘆。
然而似乎看膩了,“哈克瑟斯”放下手,猛地一腳踢在士官的頭上。
士官狠狠砸在泥土里,臉陷入泥土中幾分,身體先是一緊繃,然后徹底松懈,失去了意識。這一倒擊碎不少土塊,向著四周飛濺出去。
夜空中仍舊高掛著明月,在星幕的依托下,月散發著清冷的光芒。那光芒好像在訴說著什
么,是憂傷、憂傷,還是憂傷。
然而那不過是旁觀者的主觀感傷。
那遙遠的星河與月,永遠都無法理解人的憂傷,永恒得一如它們所散發的亙古不變的淡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