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前半生有多風光,后半輩子就有多浪蕩,傳說本來貴為宮廷御用畫師的他,因為裱畫時不小心毀了貴妃最愛的肖像圖從而貶黜出宮去。傳言里,他感嘆時運不濟,畫下了最后一張描繪宮廷浮花浪蕊的《千秋夜宴圖》后,便開始了潑墨于山水的人生。
直到十多年后,宮里的畫室走了水,皇甫嵩的作品付之一炬,只有那張夜宴圖,因為是皇甫嵩出宮后所畫,所以逃過一劫。
出了這檔事兒,前朝皇帝才想起這位為自己服務了半輩子的畫師,花了三五載找到人時,皇甫嵩已經在隱居的草居故去半載有余。
皇甫嵩的故居里堆滿了他出宮后游歷所見所得,而那張《千秋夜宴圖》卻不見蹤影。
“可……”施妙染顰眉,她也只在傳聞中聽說過這幅畫,而它是否真實存在,除了當年人,誰能知曉?
“你盡管做,”魏元忠出聲打斷施妙染的疑問,“官家親自出面的事,還能有假?”
施妙染腹誹,就是皇帝親自出面,還說得如此隱晦,所以誰會不起疑?
皇帝吩咐的事,又只有三人知曉,其中關節出了問題,自己必然難逃一劫。如若先應下來等回去再想方法出逃,那必然是跑不出城外幾里地就要被當場捉拿,如若拒絕……
施妙染打了個寒戰,拒絕的事根本用不著想,要現在真有這骨氣,明兒贈雅軒就得老板失蹤、關門大吉。
她想了想,言道:“陛下之事便是民女之事……只不過,魏總管也知道,民女的贈雅軒自父親走后便少了些榮光……”這倒是實話,一來是人手不足,二來少了皇宮這一層背書,女子在煙花柳巷開店總是閑話多于口碑,所以施妙染為了少些麻煩,也就接熟客的工。
“如今贈雅軒門廊凋敝,昨日還遭了賊人的惦記……”
可不咋地,現在不僅小偷都敢光顧了,連衙役都看不起。
不過,施妙染“討賞”的行為可并不是說的這樣簡單,她想著,若是和皇家扯上關系,日后若有差池,皇帝下手前起碼會掂量掂量自己是才“賞”過的人。雖然她暗自懷疑父親的失蹤和皇帝脫不了干系,但是目前來看,將皇家賞賜的榮耀無限放大到人人皆知,或許能在關鍵時刻救命。
魏元忠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樣子,仿佛一切都看透了又好像并不在意:“施家女兒的意思灑家是明了了,明日便會有動靜。”
施妙染松了口氣,又聽魏元忠道:“施家女兒,灑家務必提醒你,此事切莫要和他人提起,你的要求,陛下自會有恰當的理由安排下去。”
“民女定是守口如瓶。”
一路無言,施妙染眼觀鼻鼻觀心,終于捱到了馬車入了東門,隱隱約約能聽見贈雅軒隔壁的胭脂臺里傳來人聲。
但是令施妙染奇怪的是,原本只會在入夜后才開始吵鬧的胭脂臺,此時申時未到便開始了吵鬧。
馬車逐漸近了,施妙染終于聽清那聲音。
她從馬車的門簾處看出去,只見一雍容的婦人正端坐在一旁,她身上并無多少金玉之物,衣物色彩也并不招搖,但卻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貴氣與疏離。貴婦身邊圍了七八個丫鬟,還有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壓著一名美艷姑娘,一邊死命把她頭摁下,一邊高聲辱罵著。
“周夫人,舟意雖是煙花女子,但家中也曾是書香門第,也有骨氣名節,妾沒做此事便是沒做,令郎是誰名誰我也一概不知,如今你這般折辱我,試問可有證據證人讓眾人信服?”
那美艷女子被壓著,發型凌亂不堪,衣衫也不甚整潔,但是言辭犀利,字字鏗鏘,施妙染一瞧便認出那是胭脂臺的一位新來的姑娘許舟意,那姑娘極擅丹青,之前胭脂臺鬧過被賊人多次光顧的風波,其中失物里就有好幾件許舟意的墨寶。
所以她初來乍到,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美名便在胭脂臺的新老賓客中流傳開來,甚至有些從未來過煙花柳巷的人,也慕名而來,只為一睹舟意姑娘的風采。
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贈雅軒就在隔壁,施妙染便也是知道這位姑娘的風光一時。
只不過不知為何招惹了周員外的夫人?
正在困惑,施妙染便看到自家婢女落筆正津津有味看著熱鬧。
她回過頭,朝著魏元忠行了禮,說道:“魏總管,民女下去喚人來取箱子,請總管稍候片刻,今日麻煩您了。”
魏元忠笑呵呵擺著手,道:“灑家也是替官家辦事,算不得麻煩。回去吧。”
施妙染再行一禮,立馬下了馬車,這小空間里著實讓她悶得慌,她深深吸了吸自由的空氣,才敲開贈雅軒的大門讓著墨來搬東西。
在一旁看著熱鬧的落筆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小姐,她扔了手里的瓜子兒殼,又在裙擺上拍了拍手:“小姐!這邊!”
施妙染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別聲張,然后提著裙擺穿過人群到了落筆身邊,然后在落筆的手勢下,朝她那邊低了低頭,壓低了聲音問:“到底怎么回事?”
“嘖嘖,可精彩!”落筆癟了癟嘴,嘴里發出吃瓜吃得意猶未盡的嘖嘖聲,施妙染知道那是她講故事之前的口癖,只要講到精彩的環節,落筆都會發出擬聲詞來表達強烈的傾訴欲。
“小姐,你可知這胭脂臺有什么規矩?”果然,落筆朝她眼睛一瞇,聲音進一步降低,循循善誘一般地引導著施妙染進入她的話本里。
“這自然是知道的,一是禁情丨色丨交易,二是絕不低眉順權貴,三……”施妙染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么……難道這第三條就是許舟意被周夫人拉出來示眾的原因?
“重點就在于這個三!”落筆見施妙染遲疑了一下,立馬接過話茬兒,“三是絕對禁止樓里的姑娘們和客人私聯!”
施妙染朝落筆瞪了瞪眼,落筆立馬撿了重點說:“周夫人發現自個兒三兒子和舟意姑娘暗通款曲,便帶著自家人風風火火地前來捉拿。”
“證據呢?”聽剛才許舟意的意思,應是莫名其妙挨了打,至今還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呢。
“嘖,這周家打人還需要證據?”落筆搖了搖頭,“周夫人說自己手上證據確鑿,還叫了幾個仆從在舟意姑娘房里搜著呢。她說了,只要舟意姑娘認了,從此不再踏入京都城,那這證據她就不拿出來,畢竟姑娘家,免得駁了面子。”
施妙染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都把人辱成了這樣,還說給了面子?那這“證據”到底多露骨、多不堪入目啊?
“我看啊……”落筆拉了拉施妙染的衣袖,示意施妙染再靠近一點,然后氣音說道,“我看著周夫人根本沒想放過舟意姑娘,不然也不會搞這么大陣仗。她啊,就是想等人再多點兒,然后再甩出寫滿‘淫詞浪語’的鐵證!”
施妙染和落筆想到了一塊兒,也明白現在周夫人不甩出底牌,根本不是在等著許舟意自己承認。
但是,如若是許舟意自己犯了胭脂臺的規矩,那被如此對待只能是咎由自取……
可事情怕是沒這么簡單。
施妙染正想著,進許舟意房里搜證的仆從突然咋咋呼呼地從樓里擁了出來,將一沓信紙交給了端坐在椅子上的周夫人。
周夫人并沒有伸手拿那沓信紙,她閉著眼,輕輕抬了抬頭,又繼續撥弄著手里的佛珠。
而她一旁的婢女立馬會意,抽取了其中幾封信,展開看了看,隨即又在周夫人耳邊言語了幾句。
周夫人聽罷,沉吟了良久,才嘆氣一般問道:“舟意姑娘,我不是為難你。只要你認了,就可以帶著盤纏離開此處。但如果你還是這般執迷……為了三郎,我必然不能讓你好過。”
跪著的許舟意雖是處在低位,但是卻并沒有被周夫人的陣勢壓制住,她仰了仰頭,道:“夫人若真有證據,不妨拿來一說,讓眾人看看,妾到底如何十惡不赦勾引了周家三公子。”
聽到這話,周夫人緩緩睜開眼,撥弄念珠的手指停了停,隨即像是壓抑住強大怒氣一般,暗暗使勁捏了捏珠子,然后緩緩點了點頭,只喚了一聲:“鳳竹。”。
她身旁那個叫鳳竹的婢女年紀不大,但卻對周夫人的想法了如指掌,她緩緩向周圍施了一禮,隨即將剛才拿到的信紙放下,從另一邊的婢女手中拿來一個匣子,打開后又走到眾人面前展示起來。
里面是厚厚一沓信封,面兒上娟秀小楷寫著“三郎啟”,很明顯,這是一位女子寫給周家三公子的信箋。
照著目前的情形來看,這位女子就是許舟意。
施妙染心頭一驚,沒想到周夫人竟然如此決絕,就算許舟意是煙花女子,把男女往來的信箋公之于眾,也是對女子極大的侮辱。
再看許舟意,果然也被一震,她使勁掙扎了一番無果,又被人使勁壓住,根本無力辯駁。
鳳竹已經向眾看客展示了一圈信封,這無疑就是暗示許舟意行為不端妄想攀附高枝。但是周夫人并不想就此罷休,鳳竹又拆開了其中一封,然后道:“這是夫人在三公子書房里收出的書信,上面署名正是這位舟意姑娘。”
嚯!這一下子四周噓聲四起,對許舟意的指指點點更是多了幾分唾棄。
“我家三公子,其一尚未行冠禮,其二與貴人有婚約在身,這兩點京都城誰人不知?胭脂臺的舟意姑娘,幾次三番言語誘導致使三公子誤入歧途,其心可誅。”鳳竹年紀小說話卻十分穩重,幾句話就將周家三公子留戀煙花之地的罪責推到毫無辯駁之力的許舟意身上。
“你說言語誘導,可有實證?”旁邊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明明知道信件里肯定有不堪入耳的情話,還非得勾起眾人對信中內容的好奇。
鳳竹將拆開的一封書信展開,高高舉起,道:“奴婢手中的便是證據!這信中字字句句便是證據!”
眾人本是圍著圈看熱鬧,此時都伸長了脖子往前涌,都想看看那張印著金箔留著美人香的信紙上,到底寫了怎樣的軟語,引得周三公子魂牽夢縈,讓周夫人動如此陣仗。
施妙染同樣也在細細觀察那張信紙,總覺哪里不對,還未想明白,就被上涌的人群推得葷七素八。
遭了!施妙染被人一擠,往前趔趄了過去,抬眸卻看見跪在地上的許舟意,就快要被上前的人群踩踏住。
她連忙飛撲過去,一把推開愣了愣神的周家仆役,將許舟意護在了懷里。
“小姐!”落筆見施妙染就快被鬧哄哄的人群淹沒,驚呼一聲,但是已來不及上前拉起跪坐在地上的兩人。
此時,一抹白色突然出現,一手拉住施妙染的一只臂膀,巧勁一施,便將施妙染連同她懷里的許舟意拉了起來。
“兩位姑娘可有事?”手的主人竟是一位面若冠玉的貴公子,一雙桃花眼不笑亦盛輝,現在正關切地看著施妙染和許舟意。
施妙染行了一禮又搖了搖頭:“無事!多謝公子!”
她根本無暇關注眼前男子,只是急切地看了看懷中被折磨得發抖的許舟意發現她并無大礙,然后轉向人群高聲喊道:“周夫人,這信另有蹊蹺!”
嘈雜的人群突然就安靜了下來,人們散開一條道,周夫人睜開眼,一雙帶著慍怒的美眸,直直地望向施妙染。

她起朱樓
更新惹!今天有3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