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良辰吉日。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摩肩接踵，車水馬龍。

　　城門處，人牽著馬，馬拉著車，車載著貨，排成兩條長長的隊伍，三者硬生生的雜糅在一起，難分彼此，待守衛放行后又像是被硬塞進囊袋里的細沙，你推我搡的墜進這華錦上城。

　　倘若將視線從城樓上向下掃去，便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將眼前足有數丈寬的青石板路堵的水泄不通，由南向北，一直延伸到盡頭。

　　街道兩側的攤鋪酒樓得益于此，而變得生意興旺人聲鼎沸，叫賣吆喝聲不絕于耳，食客或買家進進出出，使得店家應接不暇。

　　平日里的天府作為一國之都，本就是商販往來、人員流動的密集之所，承龍脈之氣，守百年之基，常年燈火通明，萬家豐樂。

　　只不過今天有些特別，這才令此時此地的繁鬧盛況更勝從前，那便是——

　　“止步。”

　　數名腰胯橫刀的官差攔在城門入口處，一身的赤黑相間殺旗服，頭戴流云細紋烏沙帽，腰圍連巒繡圖綢緞帶，不怒自威。

　　為首一人伸手，陳老漢立即會意，神色謙恭的將通行憑證遞了上去。

　　“你們是從昌平來的？”

　　男人面色冷峻，他看了眼印著昌平商印的泛黃紙頁，目光重新落回到面前的一老一少身上。

　　“大人明鑒，我們確是昌平人氏，身后那娃乃是老漢的外孫。”

　　視線在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身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又移向了貨物。

　　“箱子里裝著什么？”

　　“回大人，是我在家里雕的一些小玩意兒，路途遙遠又多有顛簸，為防磕碰這才用箱子封存。”

　　言語間，有幾名官差已經走向了陳老漢的身后，正欲打開箱子一探究竟，卻被某人攔了下來。

　　“不行！”

　　陳小五張開雙臂，擋在箱子面前，神情戒備，不肯相讓。

　　“這里面的東西可都是爺爺沒日沒夜打磨出來的！你們要是手上沒個輕重碰壞了怎么辦？”

　　幾名官差見對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皆是一驚，右手幾乎下意識的摸向刀柄，陳老漢見此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轉過身大手一揮，用盡全身力氣給了外孫一個大逼斗。

　　“渾小子！怎么和官爺說話呢！”

　　轉而又走到那幾人跟前，頭冒冷汗，顫顫巍巍的說道。

　　“我這愚孫年紀小不懂事，無意沖撞幾位大人，還請恕罪……老漢明白大人們也是例行公事，人貨清白，但查無妨。”

　　幾名兵衛交換眼神，隨后緩緩打開箱子檢查起來，陳老漢見對方并沒有發難的意思，這才微微松了口氣。

　　至于陳小五，許是被打蒙了還沒回過神來，只是愣愣的站在一邊。

　　陳老漢看著外孫臉上清晰可見的紅印，也知道自己剛剛沒控制好力道，臉上流露出些許愧色。

　　而官差們要檢查的與其說是箱子，不如說更像是木制的抽屜柜。

　　兩個抽屜柜掛在干瘦毛驢的背上，兩側的重量仿佛要將它壓斷成兩截，再坐人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每個抽屜柜各有五層，表面涂著均勻光亮的桐油，抽屜外嵌有精巧的卡扣，輕輕一轉便可打開。

　　抽屜內是九個方方正正的格子，格子內以軟草作底，其上擺放著的幼兒拳頭大小的木頭人。

　　這些木頭人神態各異，形狀不一，無論男女老少，飛禽走獸，拿在手里均是一副栩栩如生的模樣。

　　圍觀者不禁開口贊嘆制作之人那細致入微的精良手藝，相信這兩座抽屜柜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陳老漢無心聽周遭人的夸贊聲，他神情緊張的等候在旁，看著兩座抽屜柜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就連驢身上都被摸了個遍。

　　官差們最終沒能搜出什么，沉默著走回了原處，陳老漢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然而為首之人并沒有立即把通行憑證還給他。

　　“昌平距此地雖不過二十里，但聽說前些日子大雨勢猛，連累山上的土石松動埋了道，既然陸路不便，那想必你們是打水路來的了？”

　　“如大人所言，我們爺孫倆原是打算雇個馬車走大路來此，誰知竟被約莫半月前的那場雨截住，只能繞遠，轉而從昌平東邊的渡口搭了艘小船，漂了兩天才落地。”

　　說到情急之處，陳老漢忿忿不平。

　　“趕上這檔口，那船夫甚至還比平時多要了五兩銀子，身上盤纏本就帶的不多，再買頭驢馱貨，又走了一天半才趕到府城。貨賤價低，登不上臺面，只希望在這大喜之日里能沾沾福氣，賺些飯錢路費即可，還望幾位大人成全……”

　　“……進了天府后切記要謹遵律令，安分守己，天子腳下容不得作奸犯科之徒，若有違反絕不輕饒。”

　　通關憑證被遞回的同時，也收到了警告，陳老漢認真應承著。

　　“那是自然……”

　　兵衛們見實在盤查不出什么問題，便揮了揮手，示意放行。

　　“謝大人，謝大人……”

　　陳老漢一邊陪著笑，一邊拉著孫子牽著驢，慌里慌張的往門里擠，待進了府城有一段距離之后才卸去了緊張。

　　他回過頭，卻見平時嘴怎么也停不住的孫子，此時倒安靜如雞，心中明白對方這是在生暗氣，當下笑罵一聲。

　　“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兒，竟也學起大人模樣了？”

　　“……”

　　不想最拿手的激將法也未能奏效，老漢只得嘆息一聲。

　　“莫怪爺爺下手重，那些人可不比尋常官爺，賣個乖孝敬點銀子就能過去，若是惹惱了他們，丟掉性命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那幾個差役真有這么厲害？”

　　見孫子終于忍不住搭話，陳老漢接著說道。

　　“你從未來過這天府之城，自然不曾見過。他們可不是普通差役，而是隸屬于【寒山】的殺旗衛。”

　　“寒山？是個衙門？”

　　“說起這寒山，那可比衙門威風多了，其專司緝捕為禍一方的窮兇極惡之徒，獨立于各部政管之外，除了皇命律法不受其他約束，此等獨一無二之所目前僅設立于天府。”

　　“真有這么厲害……？”

　　“即便是普通的殺旗衛，那也是以一當十，驍勇善戰的個中好手，非普通人能與之相敵。更遑論殺旗衛之上還有十位鬼捕，雖鮮有人聞，但想必不會是什么良善之輩……”

　　“那……若是被捉去了會怎么樣？”

　　陳老漢瞪了他一眼，陳小五縮了縮腦袋，似是有些清楚剛剛自己差點闖禍。

　　“有道是【行差踏錯入寒山，一路送進鬼門關】，【寒山】之所以被稱作【寒山】，便是因為里面的人不近常情，冷酷如冰，但凡活著沒有誰想進那種地方。”

　　聽完這番話的陳小五垂著頭，像發蔫的菠菜，顯然是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心有內疚。

　　“好了好了，事情過去就過去了，男子漢大丈夫還是要抬頭向前看，難得來府城一趟，總要帶你見見世面。”

　　陳老漢寬慰著孫子，后者一聽頓時來了精神。

　　“那我們是先去明華街，還是先去泗水橋？”

　　“先去找個熱鬧地兒，擺攤賺錢！”

　　陳老漢牽著驢，在前面撥開人群，慢慢悠悠的走著，身上的盤纏在物價昂貴的天府只夠的上一晚食宿。

　　有錢鵬程萬里，沒錢寸步難行。

　　陳小五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于是撇撇嘴，卻沒說什么。

　　他忽的目光一抬，看到了右前方不遠處躁動的人群，于是高聲叫住陳老漢。

　　“爺爺，爺爺！那里有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