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圣生的聲音,聚焦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
驚魂未定的她,還未緩過勁兒來。
“小心些,我來吧。”魏槐安接過酒壇,柔聲對她說。
羅圣生看著他,像是沒有意識一般向后撤了兩步,退出眾人的視線。
魏槐安抱著酒壇,走到唯一的空座上坐下,為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滿酒,“晚輩來晚了,請督軍和各位叔叔伯伯見諒。”
說著,一杯酒仰頭下肚。
陳督軍對他的到來一點不驚訝,卻佯裝不認識,“你是誰?”
他謙遜回答:“晚輩魏槐安,魏正明是我大伯。”
陳督軍不悅地揶揄:“你就是魏家留學回來的那小子啊,在座的都是長輩,你就直接坐下了?你大伯他人呢,怎么不來?”
“如今是我當家。”
“你當家?那魏氏棉廠和藥廠也是你做主嘍?”
“正是。”
一番話下來,潤州商行的人相互對視一眼,似是意料之中。
內心逐漸平穩羅圣生在一旁聽著,從中尋出了些有用的東西。
魏家的產業鋪得很廣,而棉廠和藥廠只是其中之一。陳督軍單獨拎出這兩個廠子,再結合現場潤州商行的其他人,她逐漸琢磨出點內容。
陳督軍挑挑眉,“既然人都齊了,那我再重新為大家引薦一下,”手引向旁邊,“潤州東洋商會會長,星野敬先生。”
圓桌上一陣客套,魏槐安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舉杯敬酒,而是微笑垂著眼,將酒杯舉到鼻端嗅了嗅。
桌上只有他一個晚輩,又如此行事,實在扎眼。
陳督軍瞧了他一眼,沒說話。
星野敬接過話頭說:“鄙人初來潤州,還望各位仁兄多多關照。”
陳督軍附和:“是了,我的轄區里,就數潤州商業繁茂。如今又有東洋商會的助力,想必會更上一層樓。陳某再次先謝過各位了。”
一句話把潤州商行的人架在這里,意思是不跟東洋商會合作是不行了。
陳督軍挨著個兒點名商行的人,徐家的米行,劉家的貨船,還有孫家的印刷廠等等。
一旁不相干的羅圣生聽了,都膽戰心驚。
可是這些人竟是將著巨大的壓力扛下來了。面對督軍的強硬,沒答應沒拒絕,通通顧左右而言他。
對著這些浸淫商場多年的老油條們,陳督軍也感覺到不好對付了。幾個下來,已經有些掛臉了。
他本來想著自己畢竟是督軍,手里有槍,商人又逐利,和東洋商會合作這樣的事,稍稍威懾一番,事情就成了。沒想到事實卻如此艱難。
于是他又把主意打到了桌上最年輕的人身上,“魏少爺,你年紀輕輕就接手了家中事務,可是想大顯身手一番吶?”
“哪里,不負祖宗基業就好。”
“聽聞魏氏藥廠最近在準備生產阿司匹林?”
“是。”
對話間隙,星野敬笑著插話:“欸,督軍您可能還不知道,我與魏少爺也算有些淵源。”
“哦?怎么講?”
“小女在西洋學醫的時候,與魏少爺是同學。”
“原來如此啊。”
魏槐安在旁沒搭腔,倒是沒來由地反問了一句:“聽聞陳督軍元宵節過后就要啟程回康城了?”
陳督軍覺得他莫名其妙,乜了他一眼說:“正是。”又轉頭向星野敬解釋說:“不過我會留下親信。這樣一來星野先生行事也會方便些。”
羅圣生在旁看著陳督軍對星野敬的態度覺得可笑。這是什么督軍啊,面上精明,實則外強中干。
她曾聽人說起過,其余軍閥對陳督軍的轄區虎視眈眈。潤州雖繁華,但地處邊緣,搞不好哪天就易主了。所以督軍府不在商貿發達的潤州,而是在四通八達的康城。
這廂宴請星野敬,她算是看明白了。陳督軍這是想要東洋人的支持,拉潤州商行的人做投名狀。
陳督軍朝門口的人招招手,“高卓,來。”
然后笑瞇瞇的給星野敬介紹,“這是我夫人娘家的弟弟,在我身邊歷練。別看他年紀輕,但是辦事妥帖。我打算日后讓他幫我留守潤州。”
話音落下,羅圣生驚慌不已,不自覺地抬頭看了眼高卓。
高卓的表情最先也是驚訝,可是很快又平靜下來:“屬下絕不辜負督軍重托。日后也請星野先生多多指教。”
魏槐安突然嗤笑。
陳督軍立眉豎眼:“你什么意思?”
“這位軍官我曾見過的。”
“哦?”
他徐徐說道:“他當值期間與屬下酗酒鬧事,青天白日口無遮攔。怎么,督軍您不知道?”
高卓聽了臉色蒼白,直冒冷汗,不敢抬頭看督軍。
羅圣生不可思議地盯著魏槐安,沒想到他竟然當眾說出來了。
陳督軍瞪著高卓,沒吱聲。
魏槐安說:“我今日來也是想尋督軍幫在下一個忙的。”
他從懷兜抽出幾張紙,“他喝酒鬧事把我魏家的鋪子砸了,督軍請過目。”
砸鋪子?這是什么情況?羅圣生心中疑惑,她還以為魏槐安要將自己的事情說出來。
陳督軍抓過紙,從頭看到尾。猛然抽出腰間的勃朗寧,對準高卓腳下就是一槍。
砰——
在場的人嚇得不敢說話。
高卓腳尖前六七厘米的位置,被子彈打出了個豁口。人還算鎮定,除了臉色煞白冷汗直流,也沒做出什么丟人的行為。
陳督軍厲聲吼道:“老子平時就是這樣教你的嗎?還讓下屬教唆你喝酒?”
高卓腦子轉得快,瞬間明白督軍的意思,于是顫抖地說:“督……督軍,那日喝酒的下屬已被我軍法處置,是我治下不嚴,出了差錯,不會再有下次了。”
陳督軍欣慰他的聰慧,眼珠子一轉,“嗯,那魏家鋪子?”
高卓立即轉身彎下腰說:“一切費用由我承擔,魏少爺放心。”
魏槐安放下手中的酒杯,“那既然事情處理完了,晚輩就先行告辭了。”說完,起身便走了。
潤州商行的人見著機會,連忙跟著告辭。
羅圣生在一旁看著新鮮,從沒見過這樣談事情的。來了不到半小時,正事沒聊,還把其他客人帶走了。
督軍在一旁氣得發抖又不能發作,于是叫了兩個春香樓的姑娘送星野敬回去了。
臨走的時候高卓下意識看了一眼她,見她低著頭,沒說什么就帶隊走了。
園子里的士兵一撤,師兄弟和伙計們才敢露頭,剛剛的槍聲他們都聽到了。
灑掃的時候,小學徒撿著了子彈殼,羅圣生讓他私下玩別張揚,又安排伙計明天把槍打出來的豁口用水泥填平。
一切安排妥當,趕緊去了后院瞧孫平。
“大夫怎么說?”
孫奇月答:“還是之前那舊傷,讓這兩日少下床,不可再累著了。”
孫平拿了枕頭扔過去,“你爹我的傷,我自己還不知道嗎?少讓你姐姐操心。”
轉而又問羅圣生:“剛才前面放槍了?”
她點點頭,將事情說了。
“這些個人,哼!各懷鬼胎都不是好東西。”
“您這兩天就好好休息,園子里的事我會看著辦的。”
孫平心疼她:“好孩子,你快回去歇著,今天定是嚇著了。”
羅圣生囑咐了幾句,又去臺前幕后查看了一圈,才回屋歇下。
一夜輾轉難眠。
轉天,魏府管家來盛禾園傳話,說魏少爺的宴會定在三日后的金臺樓。
這地方雖然名字叫樓,實際上是個園林。其中幾間亭臺樓閣互不相通,私密性絕佳。
這天羅圣生帶著段樂爾幾個早早的就到場做準備。他們被服務生領著進了園林邊緣,臨街的高閣,從此處可以輕易俯視周邊環境。
聽服務生說魏槐安已經到了場。她著實沒想到他會這么這么早來,那么既然來了,按照規矩她應該先去給主顧請安。
今天魏槐安不同往日,穿的是一身銀灰色竹紋長衫。挺拔的他站在窗前,默默地看著閣外的販夫走卒,神色淡然。
羅圣生走到他身側,“問魏少爺安,演員已在后臺做準備,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魏槐安看清來人,神色柔和地說:“阿生姑娘,不必如此客套。”
她抿嘴笑了笑。
“今日怎么不見孫班主跟來?”
她恭謹地回答:“班主前些天舊傷復發,需得臥床休息,這才讓我頂上。”
“原來如此。阿生姑娘不必緊張,我這只是和老友相聚,沒有外人。請你們過來無非是圖個熱鬧,斷然不會苛責你們。”
“是。”
魏槐安看著她拘謹的樣子,頓時有些惡趣味上身。
猛然伸出手,在她的頭頂上停住。
羅圣生嚇得往后一縮,瞪圓了雙眼看著他,“怎么了嗎?”
“沒事,你頭上落了東西。”說著魏槐安假意拂了拂她的發。
羅圣生連忙躲開他的手,自己捋了頭發。
魏槐安有些好奇,“你怕我?”
她笑了笑,“哪里,您是主顧,我怕臟了您的手。”
“你……”他想了想不知道說什么,“算了,下去準備吧。”
羅圣生福身回了化妝間。
一進門就被段樂爾拉到角落里質問,“這魏少爺摸你頭干什么?占你便宜了?”
羅圣生一怔,“是我頭上落了東西,他幫我摘下來。再說,我不是躲開了嘛。”
段樂爾聲調有些高,“那他嘴是干什么的,不能用說的?非要上手?”
她忙拉住,“噓你小聲點,主顧也敢編排?”
“那不成,萬一他沒安好心呢!你還不知道他和百貨大樓那女的什么關系呢。”
她知道段樂爾是關心她,于是安穩道:“好啦,下次我躲著他總行了吧。”
段樂爾嘟囔道:“這還差不多!你也就其他方面比我乖覺,但這男女方面還真不一定有我強。”
“好好好,以后還請段老板多多指導,”她把段樂爾帶到座位上,“抓緊時間上妝,馬上要上場了。”
段樂爾知道輕重緩急,沒再多說什么,就繼續上妝了。
良久,羅圣生聽著前面的聲響,似是客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