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安可的電話，讓我有些意外，通話的內容更意外。

　　“安陽辭職了。”

　　安可和安陽都是我的高中同學，兩人是龍鳳胎兄妹，高中時我和安陽同班同宿舍，關系異常要好，安可在我們隔壁班，因為安陽的關系我和安可也很要好。大學畢業后，安陽以選調生的身份考入了我們市的基層單位，一年后便調到了市級部門工作。安陽學習和工作的能力都很強，這點毋庸置疑，但我仍然知道他在考選調生的時候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雖然他的家境很富裕，但我依然覺得在這競爭如此強烈的年代有個公務員的工作絕對很美好。安陽應該也這么覺得，否則又何苦努力半天去爭取呢？

　　“為什么？”我不解的問。

　　“你自己問他吧，我勸不動。費半天勁得來的工作，說不干就不干，哪怕請段時間的假也好啊，何必非得這么自斷后路呢。他換了新的手機號，我發給你。”安可應該是想讓我勸安陽回心轉意，但我覺得很難，安陽是一個很拿自己主意的人。

　　結束了和安可的通話，我思索片刻，便撥通了安陽的新號碼。

　　“正想著你會打來電話，你就真的打來了。”安陽似乎對我突然聯系他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我呵呵一笑：“在忙什么？”

　　“在云南，大理，洱海旁邊，坐著。”他松著氣回答，“我準備把我們高中時候所想到的大好河山全部走一趟。”

　　“你倒是樂得清閑，但我聽安可的語氣，她已經要發瘋了。怎么了兄弟？說說吧。”我猜不到他辭職的原因，還以為是工作中犯了什么錯誤。

　　“本想著從云南回來去找你，然后邊喝酒邊聊。”安陽沉默半晌，又嘆了口氣“既然如此，那就隔著電話，好好說一說吧。”

　　他猶豫了很久，似乎是在組織語言，然后向我慢慢敘述：

　　因為選調生很難考，所以我很珍惜這份工作，很認真、很努力。大概因為我大學的專業是英語吧，算是有些特長，偶然的機會便被調到了市商務局，負責一些對外貿易的工作。其實在調走之前，我們原單位和商務局有過一次簡短的活動，是我和他們局里的一位女同志對接的。

　　那位女同志很是精明干練，短發又是我最喜歡的發型。簡短的接觸，讓我對她好感大增，我覺得她應該也覺得我不錯吧，她總在我面前笑的很開心。活動結束后，我以為就此相別，再也沒打擾過她。然而陰差陽錯，后來的我們成了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我的到來，她看上去顯得很開心。當然，我也很開心。

　　我們似乎有一些天生的默契，有時候甚至讓我覺得和她的默契超過了安可，我慢慢的發現，我對她有些淪陷，我想我該是喜歡上她了。

　　但她結婚了。她比我大四歲，我們認識的兩年前她已經結婚了。

　　可我有些不由自主，我明知道這種所謂的感覺很不應該，可我還是控制不住。我不敢說那到底是不是愛情，有時候又覺得用“愛情”來形容這種情愫有些侮辱它的神圣。雖然我們的交流從未有過任何變化，我們的接觸也沒有任何不同于其他同事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勸自己放掉那種感覺。可毫無用處。

　　我開始患得患失，開始壓抑，開始難以自制，有好幾次酒后我都想對著她一吐為快，但還好都在最后時刻放棄了。

　　但這種心態開始影響我工作的態度，甚至影響我的生活。

　　每當深夜我都會沉沉的思索，我想這可能是種病態的欲望，那種得不到的煎熬，也許真的不是情真意切的喜歡。我們根本不了解彼此生活中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也許我根本不是喜歡她這個人，也許我只是喜歡和她相處的那種感覺。但我依然，依然在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心跳加速，在每次和她單獨外出的時候心猿意馬。我甚至想到她已經結婚的事實會感到呼吸困難。

　　我知道我不能這樣下去，那會一發不可收拾。我想著，也許我離她遠遠的，也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也許我們從此斷了聯系，時間會慢慢的消除一切。可能做到這些的，只有我辭去這份工作，離開這個系統，否則不會有什么正當理由徹底不聯系的。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下定決心辭了職，并且刪除了所有同事的聯系方式，換了號碼，從此江湖路遠，后會無期。

　　“她知道嗎？你喜歡她？”安陽的講述讓我有些沉悶，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不知道，我很確信。從我去到離開，我們沒有過任何不同的交流。”他很自信的回應。

　　“也許你是對的。”我沉默后說。

　　“也許吧......”安陽笑了笑，回應。

　　我沒再說出任何相勸的話語，太蒼白。簡單寒暄后，便結束了通話。

　　愛情很卑微，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也許有的能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也有的便徹底埋在了塵埃里。我佩服安陽的理智和勇氣，他的愛情只沉默了自己，卻未打擾到任何人。那種“心跳加速”“心猿意馬”，我相信是愛情的表象，而且安陽從未侮辱過愛情的神圣。

　　安陽會慢慢的規劃好自己的前程，也會遇到那個不需要讓他躲藏而大膽示愛的女孩。

　　他信，我也信。

　　（二）

　　安可難以理解我對安陽的理解。我沒有過多解釋。但她突然在電話中放聲大哭，她說她失戀了。

　　安可的男朋友是大學談的，關系一直很好，我們曾見過很多次，我也覺得男生很優秀，很踏實、很有教養、也很幽默。他們在一起不用刻意發掘都能看到那些溢出來的幸福，那種對視一下都會眼角含笑的甜蜜。也是他們讓我覺得愛情很是美好。

　　記憶中，他們只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是在他們大學畢業后大概一年的時間。安可畢業考研，她是打算留校任教的，她高中就有當大學老師的夢想，她的男朋友也知道，也很支持。他們的大學在BJ，男朋友的家在上海，是獨生子，但他并沒有那種獨生于上海的優越感。

　　男朋友畢業后回了上海，似乎是他的父母為他謀劃好了出路，也不想讓他離家太遠。他們激烈爭吵的原因，是安可的男朋友讓她放棄留校，等碩士畢業之后便一起回上海，并且也會給她找一份好工作，甚至可以到上海找一所大學當老師。

　　但安可像是被男朋友背叛一樣不可置信，她說留校任教是她的夢想，并且是他的男朋友支持的夢想，她為了這個夢想一直在努力，她不想放棄。反倒是安可覺得，他們可以在BJ安家，然后把男朋友的父母接來一直生活。但她的男朋友認為安可的夢想是當大學的老師，不一定非要在這所大學當老師，并且她是妻子應該嫁到自己家里來，他會給安可一個滿意的家庭和前途。也說他的父母故土難離，世代生活在上海的人，怎么就能突然搬去別的城市。

　　他們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我不知道最后是因為誰的暫時妥協而暫緩了這段感情的分崩離析，但顯然并沒有給我們一個美好的結局。

　　如今的他們畢業已經三年了，自那次爭吵后也過去了兩年，安可繼續考了本校的博士。他們分手了。

　　安可哭著說，也許自己考博士的事情成了分手的導火索，也許自己太任性了，她不想分手，她突然覺得在愛情和夢想中，她可以放棄夢想，她不想失去他的男朋友，她想勸他回心轉意，卻得不到回應。安可說，原來愛情很心痛，

　　我從未見過如此撕心裂肺又全然無助的安可，可我不知道我應該怎么安慰她。我不知道這場曾經甜蜜無比的愛情的中，到底誰錯了，愛情中又哪來的對錯？

　　我給安可的男朋友的打去了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虛弱無力。

　　“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安可很后悔。”

　　“兄弟，晚了。”他聽上去疲憊異常，“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安撫我的父母和安可，父母讓我分手，安可讓我支持她。我可能真的做不到那種轟轟烈烈，做不到為了愛情不顧親人而遠走高飛。我愛安可，安可也愛我。可你知道嗎？兄弟，得不到父母祝福的愛情是得不到幸福的。我累了......就當我是一個愛情的懦夫吧，我無能為力。”

　　“但安可已經后悔了，她愿意放棄博士，放棄留校，然后不顧一切的去找你。”

　　“我的父母已經對我和安可失望透頂了，這兩年的時間，他們已經先入為主的認為安可不合適這個家庭了。我知道，愛情是我和安可的，婚姻也是我和安可的，但我做不到完全不顧及我的父母，哪怕做得到，可我怕將來的生活也不輕松。這兩年，我沒有得到過任何人的理解，我父母的、安可的，都沒有，他們只是單純的告訴我他們要得到什么，沒有人告訴我怎么做。我很累了。我相信，時間長了，那種如今看上去難以愈合的傷口會慢慢長好的，也許連疤痕都留不下。安可的時間還很長，她的青春還在，我也相信，也祝福，她會遇到一個，不需要艱難抉擇也能和她幸福在一起的男生。”

　　也許會吧。我在心里小聲說到。

　　“你呢？”我問。

　　“呵，應該，也會吧......”他的聲音那么空洞又遙遠，聽上去那么的不真實。

　　我只是覺得可惜，那讓我深刻覺得他們就是愛情的樣子的兩個人，竟以這樣的理由宣告了結束。我沒資格埋怨他們之中的任何人，安可覺得愛情是經得起考驗的，她的男朋友覺得愛情不應該是不顧一切的。我們聽過了太多不顧一切的愛情，梁山伯、羅密歐、維納斯、羅馬等等，但是不是真的為了愛情而拋棄一切才是對愛情的尊重？我難以解釋。

　　哭過之后的安可變得很平靜，她說她突然理解了他的男朋友，也突然理解了安陽，她接受分手，也接受安陽的辭職，更接受自己的夢想。

　　我不禁莞爾。

　　（三）

　　有一次單位組織聚會，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我和她順路，便打了同一輛車回家。都在后座上坐著，她看上去醉的有些厲害。

　　突然，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抓著我的手，嘴里嘟囔著“渣男，渣男，滾吧。”我不明所以，笑著低頭看她，她閉著眼睛默默的流淚。

　　第二天我問她，你說的渣男是誰？她滿臉通紅的說，我都跟你說了什么？我笑了笑，說你只是罵了我一路的渣男，其他的什么也沒說。她哈哈大笑，就此揭過。

　　我有女朋友，雖還沒有談婚論嫁，但我從來都覺得我們很相愛，我也從來不認為我會愛上除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

　　可有些事情還是在慢慢的發生。

　　自那次聚會之后，我們單位的聚會突然一段時間變得很頻繁，我和她每次都坐的很近，去KTV唱歌的時候，也總是一起對唱。工作中，本來不應該有太多接觸的兩個部門，卻因為一個項目開始頻繁交流，一起加班到很晚，一起出任務等等。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和她接觸的時間甚至超過了和女朋友接觸的時間。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心懷坦蕩的人，我總說：心懷坦蕩者，無所畏懼。

　　可有一段時間，我開始頻繁的做噩夢，開始疑神疑鬼，我覺得自己好像心懷不坦蕩了，甚至有些心虛。我找不到原因，我開始思索我到底做了什么事，直到我上班的時候再次見到她。

　　我忽然覺得自己不知不覺中和她走的過于親密了，甚至有些同事都在用戲謔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心里“轟”的一聲，我難以置信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這真的是我應該萌發出的感情嗎？難道我開始對她有了一些超脫朋友的感覺？我被我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這太齷齪又違背道德了。

　　我到底是為什么對她產生了這種不應該存在的情愫，是從對她的“渣男”好奇開始，還是對她的眼淚的悸動開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這不應該。

　　她單身。所以她有很多要好的異性朋友，也有很多人愿意跟她開一些無關痛癢的玩笑。可我忽然發現，我對她的那些異性朋友和玩笑開始有些不能接受。我覺得這種想法有些可怕。

　　有一天我給她講了安陽的故事，她沉默許久說很佩服安陽的勇氣和心性。是啊，我也很佩服安陽的勇氣和理智，可為什么我突然變得有些不理智了。

　　直到另一天，我們又一起去吃飯，她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喝酒，但我還是喝了很多。

　　她突然問我：“為什么我覺得你最近在疏遠我？”

　　我楞住了，原來我做不到安陽那樣的完全不打擾別人，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然后我鼓起勇氣，借著酒精說：“我不想搭理你！”

　　她笑了，問：“為什么？”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說我喝醉了，明天再說吧。我們沒有再次打一輛車回家。

　　第二天，我在辦公室坐著，宿醉讓我覺得異常難受，她突然走進來，再次問：“你為什么不想搭理我。”

　　我沒有繼續看著她，而是說：“我就是不想搭理你！”

　　她看了看我，然后說：“愛搭理不搭理吧。”轉身，大步離開。

　　我對著她離去的方向看了很久，我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也說不清楚心里到底什么感覺，像緊了一下，又仿佛松了一口氣。我忽然覺得她甩手離去的結果是最好的，無論她是不是誤會了我，還是以為我誤解了她，只要我們疏遠了，也許就是最好的。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在沒有過任何交流，甚至連工作也突然再次變回了毫無交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同的是我們似乎連朋友都算不上了。我接受這個結果，很欣然。我想我保住了對愛情的忠誠，哪怕有些偏離，但也被我及時遏制了。

　　但我依然和我女朋友分手，在一次共同看完電影共同在街上散步的夜晚，我們都很平靜，甚至說說笑笑。女朋友突然說：“分手吧。”

　　在那一刻，我甚至沒有對她會說出這句話而感到絲毫的詫異。

　　“我感覺，我們之間的愛情好像沒有那么單純了。”她依然笑著，繼續說，“就像純白的宣紙上，滴了一滴墨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要作畫的人突然放棄了作畫的想法。但那個墨滴，再也消失不掉了。”

　　我不知道做什么回應，只能一言不發，女朋友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氣，依然向前慢慢的走著、依然笑著、依然讓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又拉短。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依然很好聽：“謝謝你陪伴我的日子，再見了！”

　　我沒有繼續走，站在了兩個燈桿的中間，我看不清我的影子，只好靜靜的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逐漸隱于黑暗。

　　我很長時間沒在戀愛，也沒再和那位同事有過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我們擦肩而過時也只是看著前方，似乎路過的就是真的陌生人。

　　我逐漸繼續坦蕩，但我沒在想過愛情——

　　我知道愛情是應該讓人快樂的，那我不知道哪一種快樂才是真正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