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廣平回家,看見了臥病在床的老父親,問清緣由,卻是常年積勞已久,一日夜間吃了飯,起身頭昏,扶著墻就慢慢癱在地上,從此就起不來床,郎中來看過一次,開了副藥,囑咐好生靜養,廣打鐵吃完那副藥,就不肯再看郎中,說自己的事自己清楚,靈石要留給兒子娶媳婦。
廣平臉色沉重的看著癱在床上的老父親,聽著老父親在耳邊叨叨,廣平時不時的點頭回應,雙手在父親腿上按摩。
老父親說得最多的幾句話就是,“我不行了啊,我知道我不行了啊?!?p> “我就是腿搭不上來力?!?p> “老了,不中用了,要死了?!?p> 廣平不知道怎么安慰父親,只是一個勁的揉捏著父親的大腿。
夜里,廣打鐵獨自睡在一個屋里,苗菜花睡在隔壁,廣平在雜物間里,用木板鋪了個床鋪,將就睡覺。
晚上廣平捏著那只硬蟲,心情沉重的睡去。
第二天,廣平去看父親,走進屋里,明顯聞到,屋里的尿騷味變重了,廣平急忙查看,床鋪上濕了一片。
廣平問起,廣打鐵卻說這幾天都是這樣,晚上想起夜的時候,無法起身,只能尿在床上,第二天苗菜花早上再給他換上干凈的衣褲被褥。
廣平心擰得跟個麻花似的,眼中淚花隱現。
從此以后,一日三餐,廣平親自給父親喂食,讓父親內急就叫他。
父親大便,他端著木盆放在床邊,攙扶著父親排泄,父親小便,他就扶起父親坐在床邊,用小盆接尿。
夜晚廣平把木板床鋪,鋪在父親床邊,方便父親內急能叫醒他。
廣打鐵在廣平的細心照料下,也能放心大膽的多吃幾口飯食,氣色竟慢慢好轉。
廣平一邊打鐵,維持家用,一邊照顧父親,扛起了家里的重擔,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廣平也漸漸適應了新的生活方式。
廣平鐵匠鋪旁邊開了一家豆腐店,店里是兩個老人,他們是廣平去臨秀府的時候才搬來的,不知道跟廣平家有什么矛盾,廣平向他們打招呼,他們黑著個臉,沒什么反應。
廣平去問母親,母親把那兩個人說成是個大仇人似的,使勁的詆毀他們。
廣平覺得兩個六七十歲賣豆腐的老夫妻,無兒無女的,能有多大仇,這里邊肯定有誤會。
愚蠢是一種不可原諒的罪惡。
等有一天早上,廣平起來,看見拴在家門口的大黑狗,死在地上,廣平心里充滿了憤怒,疑惑,詫異。
廣平生氣的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說肯定是隔壁賣豆腐的,那兩個老不死的,下藥毒死的,他們嫌狗礙著了他們的生意。
苗菜花告訴廣平,那老頭子老婆子嘴上兇得很,把自己兒子都罵跑了,他們有兩個兒子,都受不了他們的嘴,出去好多年沒回來了。
苗菜花還告訴廣平,兩個老東西在西城那邊的豆腐鋪被鐵爪會占了,大人們給了很多靈石,現在跑到這邊來耀武揚威了,這種人,別跟他們說話,看都不要看一眼,看以后老天怎么收拾他們。
廣平心中生氣無比,但是他又沒有什么辦法,只好把狗給埋了,把氣悶在心底,更可氣的是,在門口的時候,隔壁老頭還一陣冷嘲熱諷,指桑罵槐,老頭旁邊的老婦人則是一唱一和,跟著說些尖酸刻薄的話,廣平聽在耳里,氣在心里,卻又無可奈何。
夜晚,廣平攙扶著父親解了小便,跟往常一樣,在鐵燈盞下,仔細閱讀“金體術”,可是這本已經被自己翻來覆去,都能倒背如流的“金體術”,廣平楞是沒明白它在講些什么。
“無我如空,心生法喜……”
都是些什么東西,看著“金體術”的開頭,廣平一陣頭大,剛開始他還激動異常,可是慢慢的,心中的激情,就被消耗殆盡,家里又有這么多事,“金體術”又不知道怎么修煉,又沒人指點,他根本無法入門。
廣平現在的想法是,等再過段時間,攢好了靈石,去“明堂”買一本解析書來看,或許會有幫助。
現在時不時的都能聽到隔壁的叨叨聲,白天打鐵的廣平心中煩悶無比,攤上這么個鄰居,又把他們沒有辦法,感覺他們話里有話,都在說自己一家人,有時候還能聽到詛咒廣打鐵的話,廣平真是殺他們的心都有了。
內心煎熬著度日的廣平,攢夠了靈石后,去“張開明堂”買了一本《北極左判官修煉解析》,每天晚上都在鐵燈盞下,一字一句的仔細閱讀。
日子就這樣,過了大半年后。
廣打鐵還是沒能撐過去,亡故了。
辦理完父親的喪事,廣平也似蒼老了幾分,以前挺直的脊背,也微微有了弧度。
一日,廣平正在打鐵,隔壁老婦人在那兒賣豆腐,老婦人和一個客人吹著牛閑談,許是這幾日的豆腐都沒賣完,壞在了家里,心情不好,她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廣平家。
老婦人對客人說道:“別人都說我生個兒來,沒兒養,不曉得哪些人先死喲?!?p> 客人沒說話。
老婦人又道,“可能是好事做多了,死得早。”
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客人也跟著在那兒笑。
廣平低著頭,捏緊了手里的鐵錘。
老婦人斜眼看著廣平笑道:“老子不是個東西,生個娃兒來,又沒屁眼,傻子一個,報應啊,你說是不是。”
客人也大笑起來。
廣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舉起鐵錘就向老婦人撲去。
老婦人并不慌張,挺上身去,大喊道:“來人啊,殺人啦,廣家的傻兒子殺人啦?!?p> 客人略有些慌張,卻沒有拉住廣平或者老婦人。
廣平頓在老婦人面前,咬牙切齒的說道:“你說什么,你個老狗,你說我爹,我殺了你?!?p> 這時老頭從屋內跑了出來,把老婦人拉開,嘴上卻不饒人,“你個小雜種,你要干嘛,來呀來殺我們啊,你們一家人,把一條河弄得個臭哄哄的,你還有理了?!?p> 廣平不知該怎么爭辯,舉著錘子,火氣上涌,把豆腐攤砸了個粉碎,又把店鋪大門給砸破,嘴里念道,“讓你說我爹,讓你說我爹……”
老頭拉著老婦人,向街道跑去,邊跑邊回頭惡狠狠的對廣平說:“我去找鐵爪會的大人,我看你個雜種兇?!?p> 廣平發泄完心中的郁結之氣,一陣暢快,可接下來就是雙腿發軟,手臂大腿不自主的顫抖,心臟像打雷似的狂跳,廣平強撐著面子,在一群看客面前,緩步移向自己家里,關上大門,癱軟在門檻上。
廣平沒有做好準備,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這事是一時火氣,沖動完成的,現在他才感到害怕。
害怕的感覺總是在未知的事實到來之前,被內心無窮的放大。
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不體驗永遠不知道,事到臨頭的感覺。
廣平現在就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家里沒人,母親出門了,沒人來幫助自己,廣平兩腳平癱在地上,低著頭,雙手在頭發間使勁的撓。
各種胡思亂想加重了廣平的心里負擔,直到鐵爪會執法堂的人到來把廣平抓走。
被戴上枷鎖鐵鏈,他心里反而輕松了許多,幻想變成了現實,可是這口氣并沒有松多久。
在鐵爪會監獄里,廣平反而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可是沒過多久,心緒變化,又害怕起來,人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精神與肉體相互獨立又相互影響,很快,廣平從害怕之心轉化為了求生之心。
廣平不想死,每天的清水饅頭,餿菜剩飯,廣平都來者不拒。
生與死之間,如同一杯烈酒下肚,其中滋味辛辣異常。
廣平直面了死亡的威脅,才明白生的可貴。
廣平再一次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失望,白水菜湯,讓他感覺到了死亡的臨近,他后悔了,有的人愿意做太平狗,有的人愿意做亂世人,現在,他自己只想活著,哪怕是忍辱偷生的活著。
得到的都是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而生命,只能失去一次,失去了它,任何屈辱的祈求,都不可能再得到回應。
黑,白,灰三色的監獄,更增添了廣平的求生欲。廣平竭盡全力的克制自己內心的破碎感,怕一旦放松,自己的身體就會垮掉。
每個人都是意志的化身,而意志的本質,就是生存。所有意志都是建立在生存意志之下的,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展開各種情感,當情感發生沖突之后,就會帶來一系列的痛苦和惡果,受苦是每個人生命中都不可避免的現象,往往這種苦難會造成惡性循環,求渡者自渡也。
一個月后,廣平被執法堂提審,被判鞭二十,賠償豆腐鋪的損失。
苗菜花賠償了鄰居,廣平受了鞭刑,兩人回家后,母子抱頭痛哭,劫后余生。
廣平從監獄里出來后,更顯呆傻了,本來就不愛說話,現在更不愿多開口了,除了和母親交談,對其他人則愛理不理的。
廣平默默在心里發狠,要變強,自己要成為仙人。
他已經感覺到自己被騙了,那本“金體術”肯定不是修煉功法,他不再藏著掖著,他知道或許只有張開叔才能為他解惑,于是他把“金體術”給張開看。
張開看后,斷定這本書是假的,然后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也修煉過修仙功法,只是毫無感覺,無法感應到靈氣,最后不得不放棄。
廣平多次向張開死纏爛打,想要看看他的修煉功法,張開本來還說自己沒有修煉功法,最后架不住廣平的糾纏,他告訴廣平,他的確有一本修煉功法,但是不給白看,要的話,兩千兩靈石,最后還語重心長的勸說廣平放棄修煉仙法,仙法有那么好修煉,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凡人。
廣平左耳進右耳出,他感覺,靠軟磨硬泡,沒辦法得到修仙功法,還得花靈石買,于是更加賣力的打鐵。
一年后,廣平的母親病重,廣平為了省靈石,感覺母親藥石無醫,請過幾次郎中之后,就不再耗費靈石,只是在母親身邊細心照顧,買些平時不舍得買,好吃的東西給母親吃,沒過多久,苗菜花逝去。
安葬了母親之后,廣平不顧親戚的反對,把鐵匠鋪給賣了。
廣平拿家里一輩子的積蓄和賣鐵匠鋪的靈石,去張開明堂,把那本修煉功法給買了,然后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荊南縣。
正是大風刮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論長短,我自隨風向前去,不應冷眼與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