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斯小酌幾口威士忌，不耐煩地抬起手打量著手表上的時間。他希望可以盡快結束這場厭惡的中學同學聚會。

　　想象中數十年未曾謀面的同學們終于久別重逢或許會熱淚盈眶，互訴這些年的生活往事和曾經的同窗情誼，卻想不到同學聚會變成了同學們相互炫耀的攀比大賽。同學馬爾福正在用夸張手法繪聲繪色講述著他如何憑借智慧聰明和勤勞能干得到領導賞識被提拔為某世界一流大學社會學院院長的故事。一群女同學圍坐在他旁邊，不時發出一句驚嘆作為他演講時的點綴。布魯斯心中嘲笑道:智慧聰明？勤勞能干？恐怕是憑借溜須拍馬提拔的吧！

　　而企業家比爾正在向他周圍的同學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如何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憑借超前的眼光和果斷睿智的抉擇擊敗一個又一個競爭對手，卻對他在世界頂尖企業當高管的媽媽只字不提。他喝了口伏特加繼續說著：“你們懂的，經營企業這種事情需要天賦。”

　　而布魯斯成為這次同學聚會的邊緣人物，坐在一個角落獨自喝著酒。

　　同學聚會剛開始還有不少人主動和這位昔日的班級尖子生來聊天，可是當同學們發現布魯斯現在只是圖書館的一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之后，就匆忙地離開了他。布魯斯百無聊賴地掃視著人群，驚奇地發現他竟然不是唯一一個邊緣人物。還有一個人和布魯斯一樣，獨自坐在他附近的角落喝著中國茶葉，那是亨特。兩人在學生時代并沒有說過幾句話。

　　布魯斯看向亨特時，亨特恰好也看到了布魯斯。

　　“你好呀。”沒等布魯斯想好該如何開口，亨特已經先說話了。

　　讓布魯斯沒想到的是亨特在得知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時，并沒有皺著眉頭匆忙找借口離開，而是平淡地說：“不錯，真羨慕你這些年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圖書館這樣的世外桃源免費讀各種各樣喜歡的書。”

　　而當布魯斯得知亨特現在是在大學任職生命科學方面的教授時，對他立刻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

　　他突然問亨特：“你覺得生命與非生命最關鍵的區別在哪里？”

　　布魯斯看到亨特眼里閃過一絲驚奇，似乎感覺到自己問這個問題顯得有些過于突兀且不合時宜，隨即補充道:“活了大半輩子，最近才開始真正思考生命的意義。”

　　亨特激動地說:“你知道我幾十年教學生涯中最失望的事是什么嗎？我任職生命科學教授這么多年，那些聰明并善于做題考試的學生們，居然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我這個問題，學生們只顧著研究蛋白質，研究實驗室的小鼠或者猴子，希望盡快完成論文畢業找到好工作，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停下來用心思考過生命。”

　　聽完亨特的話，布魯斯開始陷入了深深的回憶當中，事實上，布魯斯之所以對這個問題如此感興趣，是因為他工作中碰到了一件對他來說不可思議的事情。布魯斯其實并不是圖書管理員，那只是為了保守美國最高機密而采取的掩護措施。一個月前，布魯斯從NASA火星載人航天探測計劃總工程師職位調任到了擁有更高保密級別的NASA外星人文明研究基地擔任總負責人，事實上在調職前，布魯斯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存在這么一個部門。而在他到基地任職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了外星人。在那天之前，布魯斯并不相信宇宙存在其他智慧生命，他認為人類文明是獨一無二的，像人類這樣復雜的生命誕生需要極其苛刻的條件，但當他親眼看見基地里躺在實驗室的那具外星人尸體時，一切邏輯嚴謹有理有據的反駁都顯得微薄無力。他急忙連珠炮般地一股腦將自己的問題問向實驗室一位戴著大框眼鏡、頭發雪白的科學家老湯姆:“這怎么可能？它是怎么發現的？什么時候發現的？它來自哪里？它的飛船呢？難道是羅斯威爾事件？”他感覺到老湯姆平淡的臉上閃過一絲淺笑隨即轉瞬即逝，每一次有新人來基地，都會張大嘴巴表現出驚訝，然后就會提出各種各樣大同小異的問題。老湯姆說:“它是在一百多年前被英國軍隊發現的，后來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倫敦大轟炸中，被秘密運送到了美國。”老湯姆又指了指旁邊的類似大膠囊的物體說:“這就是它到達地球時乘坐的交通工具。”布魯斯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這艘飛船如此小，只能容下一個成年人左右的空間，它怎么吃喝，怎么活動呢？并且飛船的動力是什么呢？”老湯姆接下來的回答讓布魯斯感到更加震驚：“嚴格意義上這并不是飛船，或者說它只是一個船艙，根據我們的研究和推測，這艘膠囊狀的船艙并沒有任何動力系統，而且這位外星人在進船艙后不久就失去了生命跡象，所以說這艘船艙更像是……”

　　沒等老湯姆說完，布魯斯就接住了老湯姆的話:“更像是一個墳墓。”

　　但隨即布魯斯的瞳孔睜大，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怎么可能沒有任何動力系統？我們距離太陽系最近的恒星比鄰星也有4.22光年，如果它來自更遠的恒星系，距離地球甚至可以達到數百數千甚至上萬上億光年，即使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七倍，從最近的比鄰星到達地球也需要將近一萬多年，這還只是理想狀態下，不考慮宇宙塵埃，隕石和各種已知未知天體等對艙體的作用，如果是更遠的恒星簡直無法想象。如果不考慮艙體在宇宙偶然碰到蟲洞或者空間扭曲之類的極端情況，沒有任何動力系統的情況下實現星際旅行，這根本就不可能！”

　　老湯姆點了點頭鄭重說到:“沒錯，所以說它來自我們的太陽系，這艘船艙的動能只是來自于它的原始推進器加速的推力，在推進器與船艙分離后，船艙就一直以近乎恒定的速度在太陽系漂泊，最終被地球引力捕獲墜入地球，可以大致猜測出船艙是被某位地球人首先發現并歷經輾轉，并且船艙內雕刻著太陽系在銀河系位置的簡略圖和特意標識出金星坐標的太陽系圖案，所以可以肯定，這位外星人來自太陽系從太陽向外的第二顆行星——金星。”

　　聽完老湯姆的話，布魯斯久久不能平靜，如果有高科技設備可以將一個人的心境形象化地顯示出來，那么布魯斯此刻的內心一定是狂風驟雨下波浪滔天的大海。在宇宙中，生命并不孤單，生命并不稀有，相反，在太陽系就存在其他文明的生命。

　　從比爾那里傳來了他聊天時的大笑聲，這自大的笑聲使布魯斯從回憶的世界中醒來，事實上，他整個深沉出神的回憶過程在客觀世界不過只是三四秒而已，他看到亨特抬起茶杯慢慢品著中國茶葉，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短暫的神游。

　　布魯斯想起了他剛剛向亨特的提問，亨特說:“生命與非生命的一個重要區別就是生命都有能量代謝的功能，比如ATP吧，它是一種高能磷酸化合物，ATP在水解酶作用下距離腺苷最遠的高能磷酸鍵會斷裂并釋放能量，這種能量可以用來供應生命的活動，細胞呼吸和光合作用產生的能量都可以貯存在ATP中，動物，植物，大多數微生物都有這種儲能和供能的系統。病毒雖然沒有自己的代謝機構，沒有酶系統，但是病毒的繁殖過程也需要利用宿主細胞的物質和能量才可以完成生命活動。如果更深入地來談這件事，生命是一種在滿足特定條件下，可以自發地借助外界的物質和能量來主動自我復制的神奇物質。生命似乎就是為了產生更多的同類個體，一組DNA如果想產生更多與它相同的DNA，它就需要把許多數量的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通過各種酶來按照特定的順序組合連接起來，并形成特有的空間結構。這是一種通過吸收能量使雜亂無序的各種物質變得高度有序的過程，也就是熵減的過程。信使RNA通過核糖體、轉運RNA和各種相關酶合成蛋白質也是同樣的道理，通過吸收能量使無序雜亂的氨基酸組合成擁有特定空間結構和功能的有序的蛋白質，這也是一個熵減的過程，生命其實就是一個可以自發主動的負熵系統，不斷地與宇宙的熵增趨勢做對抗。”

　　布魯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自言自語地說:“所以目前的智能機器人并不算具有真正的生命，雖然它們有電能的供應，有聰明的AI可以應對各種復雜情況并做出合理的判斷，也可以更換損壞設備來代謝，但是卻非自發主動地做這些事情，它們必須依靠人類才可以做到。”

　　亨特想了想說:“沒錯，假如未來有一天機器人種群可以在完全不依靠人類幫助的情況下，自發主動地復制更多與它類似的機器人，還可以通過自發的編程和自發的修理改造主動進化以適應環境的更新，有求生的本能，可以自己制造和尋找能量來源供給活動，成為自發主動的負熵系統，那么它們就是生命了。”

　　布魯斯腦海里閃過一個想法，立刻不假思索的問了出來:“那么你認為像生命這樣的逆熵系統在宇宙是普遍存在的么？你覺得宇宙存在外星文明么？最終逆熵系統可以戰勝宇宙熵增的趨勢么？”

　　亨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布魯斯:“你還記得楞次定律么？”

　　布魯斯有些疑惑地問:“你指的是中學生都知道的楞次定律么？就是那個來拒去留規律？”他本以為亨特接下來會提到什么高深新奇的科學概念。

　　亨特說:“沒錯，就是那個與電磁有關的楞次定律。感應電流的效果總是反抗引起感應電流的原因。或者表述為感應電流的磁場總是阻礙引起感應電流的磁通量的變化。”

　　布魯斯不解地問：“可是楞次定律與我們探討宇宙生命有什么聯系呢？”

　　亨特耐心地說：“你還記得楞次定律的那些小實驗么？當磁鐵插入線圈時，穿過線圈的磁通量變化，線圈內就會因此產生感應電流，而感應電流所產生的磁場恰恰在阻礙磁鐵插入線圈。如果將這個定律的哲學思想延伸到整個宇宙呢？”

　　布魯斯一邊沉思，一邊自言自語道：“你的意思是……？”

　　亨特說:“你可以把宇宙的熵增類比成那塊插入線圈的磁鐵，而將生命類比為因磁鐵插入線圈所產生的感應電流。”

　　布魯斯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感覺一閃而過的靈感像幽靈一樣在思想中飄過又瞬間消失，沉思片刻，他模糊的思想漸漸清晰，在思想的電光火石間，他抓住了那只幽靈:“宇宙中之所以會誕生和存在生命是因為宇宙在熵增，就如同線圈中之所以會誕生和存在感應電流是因為磁鐵插入了線圈，感應電流雖然試圖阻礙磁鐵插入線圈，但是它并沒有阻止成功，磁鐵還是插入了線圈，磁通量還是變大了，生命這樣的負熵系統雖然阻礙宇宙的熵增，但是也無法阻止成功，生命會死亡，文明會消失，宇宙最終還是會走向完全的無序混亂。”

　　亨特說:“沒錯，這正是我想表達的觀點，就像水流一樣，能量總是沿著對它來說阻力最小的方式運作，而物質往無序運動比向有序運動要容易得多，所以承載著能量的物質總是更傾向于往無序發展。磁鐵插入線圈，為了阻止磁鐵插入，感應電流就會自發形成；宇宙熵增，為了阻止熵增，負熵的生命就會自發形成。這有點像結果反過來抑制和減弱原因的負反饋調節，因為磁鐵插入，所以產生感應電流，因為宇宙熵增，所以產生了負熵的生命，但這個負反饋調節卻是失敗的，感應電流并沒有成功阻止磁鐵插入線圈，從這個邏輯來看，如果熵增原理是宇宙這個獨立系統在時空中普遍存在的原理，那么在這種有序向無序發展的大趨勢下，宇宙中就會自發形成阻礙這種熵增的熵減系統，比如生命就是熵減的一種形式，生命的熵減包含于宇宙的熵增中，在走向無序的宇宙里，我相信生命是普遍存在于宇宙各個角落的。”

　　布魯斯問:“可是地球生命誕生的條件是極其苛刻的，在宇宙也很難復制，行星與恒星的距離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水的狀態與含量，合適的引力，合適的大氣層，適當的氧氣含量，可以抵擋恒星風暴的行星磁場，合適的溫度，合適的大氣壓強，存在合適的碳元素來形成碳基生命……”

　　亨特打斷了布魯斯的話:“不要自大，不要自大。”

　　布魯斯懷疑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問:“什么？”

　　亨特說:“外星文明就必須得是碳基生命么？外星文明生存的條件就必須和人類一致么？難道負熵系統必須應該是地球生命這一種形式么？紐約土地上生活的一只螞蟻永遠不會知道在遙遠的喜馬拉雅山脈上存在著水熊蟲。它甚至都不知道喜馬拉雅山脈的存在！不要用人類自以為是的慣性思維去思考整個宇宙，人類只是宇宙的一個過客，地球在宇宙巨大的空間里小到微乎其微，人類文明史在宇宙漫長的時間里短到可以忽略不計，在宇宙眼里，人類文明連一粒灰塵里的一粒灰塵都算不上！在宇宙，一切皆有可能！”

　　同學聚會后，布魯斯依舊過著圖書管理員的普通生活。

　　他騎著破舊的自行車來到圖書館，換上圖書管理員的制服，整理整理書籍，就坐在他慣常讀書的地方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

　　這時他的手表震動了一下，三秒后又震動了兩下，又過了三秒，手表震動了三下，他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他放下書徑直走向標示著正在維修字樣的員工電梯，在他靠近電梯時，電梯的AI感應到了他手表發出的電磁信號，電梯門就自動打開了，他走進電梯，電梯門剛關閉，電梯里就立刻響起了溫柔甜美的AI女聲:“正在掃描中，請稍等……確認安全，確認身份，布魯斯先生，請說出您要進入的樓層。”

　　布魯斯說：“地下八層，謝謝。”

　　電梯顯示板的按鍵上只有地下一層到地上六層，根本沒有地下八層的按鍵，但電梯到達地下一層后沒有停留，繼續向下運行，地下二層……地下六層……地下八層，電梯門打開了。

　　白發蒼蒼的老湯姆正站在電梯門外，布魯斯看到他問：“我收到了你發來的暗號，研究有什么新的進展么？”

　　老湯姆說:“我們終于將船艙內信息球的數據破譯成功了！”

　　布魯斯激動地說：“真是太好了。”

　　老湯姆說：“信息球將智慧文明都可以掌握的幾何、天文、物理、生物等知識用圖案圖形和金星文字共同描述記載，我們通過將圖案圖形所對應的金星文與地球語言相互對照，今天終于破譯成功了。”

　　布魯斯百感交集地說：“是呀，這是全國十幾位頂尖語言學家與我們團隊共同努力的成果。今晚我們要開party慶祝一下！”

　　老湯姆將一疊厚厚的文件遞給布魯斯：“這就是信息球內金星文譯解成英語的全部資料。”

　　布魯斯翻開第一頁，波瀾壯闊的金星文明史在他眼前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