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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該怎么去定義我?”
“我是過去的我?現在的我?還是未來的我?亦或者三者皆有?”
“我是自我?是本我?是超我?亦或者三者皆有?”
“我是我?是你?是他?亦或者三者皆有?”
“在第二次休眠前,定音給我安排了一次體檢,體檢過后,我將原生心臟替換成了人造心臟。感受陌生的心臟在胸腔里跳躍,我會不禁懷疑那顆心臟究竟是不是我的一部分。”
“第三次從休眠艙醒來時,時間已經過去一百年,我從研究人員口中得知定音早已自殺,他引以為傲的‘忒休斯之船計劃’也被研究所冷藏。盡管看過太多生死離合,但我仍然接受不了這個打擊,這副嗓子就是在那時候啞的,如果沒有意識發聲器,我估計就是個癱坐輪椅只會轉眼珠子的廢人。”
年輕人沉默不語,推動老人向下一幅畫走去。
第三幅畫是一條暢游于水中的絢麗金魚,雖然畫面五彩繽紛,卻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自我認知的前提是有‘我’這個概念,如果無法認識到‘我’,那么對于個體而言,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屬于‘他’的范疇。”
“人類有一點很特別,那就是對于‘我’的認知非常廣泛。不少在河邊飲水的動物都會認為水中的倒影是另一個生物,然而人類不僅能意識到水中倒影的是自己,我們還能創造出名字、符號來代表自己。甚至于頭像、昵稱、手機號碼、賬號都可以作為“我”的延伸。”
“曾經有研究人員認為,人類之所以能形成廣泛的自我認知與長期記憶脫不開關系,如果一種生物只具備短期記憶,恐怕腦袋里只會去想進食、排泄、睡覺、繁殖這種最基本的事情。”老人盯著畫上的金魚面無表情。
“由于長期記憶的重要性,所以定音才會這么看中大腦皮層,認為觀測主體寄宿其中。第一批參與‘忒休斯之船實驗’的實驗者基本都在移植大腦部件前將記憶備份到了仿生大腦,沒想到竟會因此導致實驗失敗。”老人的意識發聲器發出惋惜的聲音。
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說:“人類是一種擅長自我懷疑的生物。或許正是因為人類對于自我的認知非常寬泛,所以人類才會格外在意‘我究竟是不是我’這件事。我看過‘忒休斯之船計劃’封存的檔案,在人造軀體蘇醒的實驗者,沒有一個不是因為自我懷疑而陷入瘋狂的。”
“其實不難理解,如果我們長時間注視一個漢字,就會對那個漢字感到陌生。在新軀體蘇醒的實驗者雖然擁有移植的記憶,但是那段記憶對于他們來說就像熟悉的漢字,他們需要不斷回憶這些記憶來重新構建自我認知,然而在此過程中,現實與記憶的差別會被不斷放大,直到最后讓他們開始懷疑記憶的真實性,甚至更進一步懷疑自身存在,產生自我認知失調。”
老人費盡全力抬起早已僵化的手指,示意年輕人將他推向下一幅畫,畫面上是兩個長相一樣的人在斑馬線中間面對面。
老人的意識發聲器繼續說道:“如果有一天我們走在路上,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對方擁有和我們一樣的相貌、一樣的記憶、一樣的思想,那么我們和對方究竟誰才是本體,誰才是復制品?活在當下的我肯定認為我就是本體,我正在經歷,正在記憶,我當然是無可爭辯的本體。可假設腦海里關于過去的記憶并不屬于我,只是從對方那里復制而來的二手記憶,那么我究竟是‘我’還是別人?我究竟為何而活,又是為什么存在于世?”
“嫁接實驗中,五號實驗者李元鏡和他的分身‘影’在相互對視中懷疑起自身的存在,而‘忒休斯之船實驗’中,每位實驗者在新軀體上也產生了自我認知失調問題。或許永生計劃面臨的最大問題并非找尋觀測主體,而是我們該如何擺脫自我懷疑,確立自我的存在。”
年輕人笑道:“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老人的意識發聲器詫異道:“哦?”
“或許阻礙永生的,正是對于永生和自我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