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樂宮,聽雨堂。
三十名學子分橫五縱六方陣,端莊而坐,膝前有五尺長案,上有木箏,正隨學子們的手指揉撥響出淳淳樂音。
北方也坐著一位白袍飄逸的教導先生。他的案上有一薄樂冊,只是不甚看,閉目敞手盡情彈奏著。一開始他會搶先幾個節拍,便是為了讓對這首樂曲尚未熟悉的學生跟上節奏。
待到箏鳴由緩變急,愈加高吭之時,白袍先生轉而扶弦作和,待到眾學子的旋律接踵而至,摳動箏弦,頓時融入到眾人整齊的樂潮中。
旋律剎那間洪亮寬廣起來,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轉。
先生自有高超技藝傍身,雙手擺動更是行云流水。他閉上雙目漸漸沉浸在彈奏之中,突然聞到摻在一片和諧中極其細微的一絲雜亂。
不僅是他,就連同樣深深漫游在音樂海洋中的二十九名學子也在此時不由皺起眉頭,紛紛將目光投向中間位置的少女。
蘇流月初雪般潔白的臉頰上,黛眉微折,如山間清泉清澈的眸子低垂著,看著在木箏上舞動彈撥的纖纖素手。
蘇流月沒有注意到四周傳來的怪異目光,而是專注指尖絲弦的顫動。
她素來聽不見任何聲音,只能通過感知箏弦的細微抖動繼續彈奏下去。這注定要遠比尋常學子練習艱難,可這是她唯一的方法。
在仙樂宮的兩個多月里,她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個冰冷的木箏上。
無論是課堂間觀察教導先生的手法,亦或是將手掌貼在別人的箏箱感受振動,這些往往都無法一蹴而就,能夠將大致曲調彈出來已是她的極限。
但是對于滿堂同窗與那位白袍先生而言,獨獨一聲不合群便足以毀掉整首曲子……
于是課余,白袍先生走進位于湖心島的清風堂,恭敬行禮之后,未等他出聲。東側的白袍消瘦老者便緩緩站起身,揮手招呼先生出門一敘。
白袍先生宋軼跟著老者走出清風堂。
老者背對他望著大湖邊際的一橫綠樹作伴的樓宇。
湖面隨風微漾,映射出粼粼波光。
“楊老,”宋軼終究摁耐不住心中的疑惑,輕輕出聲道:“學生不懂。”
一身樸素白袍的老者轉過身來,旋即有輕風拂來,將衣袂微微掀起。
“你有何不懂?”老者問。
“蘇流月失聰且不能話語,練習琴箏對她而言太難……不,是根本就學不了。”宋軼聲調提高了一份,答道。
老者注視著他,道:“是她學不了,還是你教不了?”
“……”宋軼頓時怔住,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說道。
“開南門那會,我曾讓她就地彈了一段。”老者老目中劃過一絲神光,徐徐說道:“如你所言,她的先天缺陷確實是這條路上最大的阻礙,但她既可無師自通,曲韻自成一脈又有何妨。”
白袍先生宋軼頓然,彎腰抱禮道:楊老,敢問學生該如何做?”
白袍長老背過身去,伸手朝著廣闊湖面凌空輕輕一揮,湖面旋即漾起一圈淺淺漣漪。他道:“未來由她自己掌握,我們順水推舟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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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院,寢舍。
沐雨凌一身單薄素衣,和陳凡戰在不甚大的院子里切磋手腳。
兩人身形相似且暗自收了幾分力,因此縱然是在一次次的拳腳碰撞和揮灑汗雨間依然分不出勝負。
沐雨凌抓住眼前少年的手,扯到身前,一掌蓄勢就要落到他胸膛上。
陳凡戰眼疾手快,也是即刻迎出右掌。
兩人掌面相碰,有掌風迸發。陳凡戰右掌發力緊緊抵住沐雨凌,隨之逆向一轉,運用功法將后者震退數步之外。
沐雨凌撤出一只腳踏進地面絲毫,生生將身形穩住。他看著趁勢追擊逼身襲來的陳凡戰不敢有半分輕蔑,發動身法迅速躥到一側迫使前者轉向。陳凡戰伸手就要抓到領角之時,僅一只腳跟落地的沐雨凌突然踩出一個淺坑,他一扭身如泥鰍般閃到側邊,并借余力掃出一腳狠狠叫陳凡戰踢飛。
陳凡戰挨了一記重踢,倒在瓦缸旁,大口吐著氣。
沐雨凌同樣汗如雨下,兩人比試這才告一段落。
他伸手將陳凡戰拉起來,然后從瓦缸里舀出一瓢水遞給后者。
陳凡戰豪飲幾口,發出一聲舒嘆。
沐雨凌接過葫蘆瓢,將剩下的半瓢清涼盡數下肚。
缸水無比清冽,帶著山泉特有的甘甜,令人愜意。
這口缸是沐雨凌幾天前逛了一趟[點睛宮]花了大價錢在一位紈绔子弟手中買回來了,直到歸途聽聞熱心同窗勸說,這才知道自己吃了大虧。不過在沐雨凌的計劃里,這口缸在日后的時間所帶來的便利將會遠遠超過這幾十個銅板。
沐雨凌素有早上伴著晨露冥想和修煉功法的習慣,平日閑暇也會舞幾輪八荒拳。一把修煉下來滿頭大汗,院子里擺一口缸便是為了能飲水止渴和洗去汗酸。
一開始他往缸里加的是每天在澡堂里提回來的水,后來更是到趁著黑燈瞎火到靈府中心大湖里去水,最后這兩天干脆每天傍晚拿著木桶到后山采藥順手打山泉水回來。
陳凡戰長舒口氣,道:“快到月底了,這幾天要加把勁,榜名再上一層。”
沐雨凌聞言撓頭問道:“凡戰,你現在名次多少了?”
“我現在名次三十一,屬丁級第一了。”陳凡戰握拳豪言道:“這兩天我要沖擊丙級,爭取下個月能多拿一張靈閣印。”
沐雨凌扶著下巴呢喃:“這樣說,所謂獎賞便是截止次月之前所能到達的最高名次……”
陳凡戰點點頭:“雖說如此,但隨著榜名的攀升,所面對的競爭者實力不斷加強,最終也是會到達瓶頸,遲早會在某級止步的。”
少年神色沒有絲毫顧慮,道:“這我明白,陳爺爺教過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但我對自己的實力也有信心。”
陳凡戰會心一笑,道:“好,碧兒老是嚷嚷著要見識你的實力,看來這幾天愿望就要實現了。”
名次早已掉出武榜的沐雨凌嘴角微揚,剛想應一句,卻見陳凡戰念著陳碧兒名字的時候停了一下,于是疑惑問道:“碧兒怎么了?”
陳凡戰揉揉額頭,露出愁色,坦言道:“那丫頭不知怎么了,打從給你涂藥回來后便一直悶悶不樂了,今天差點連早飯都不吃。”
“……!”沐雨凌一下站起,繼續問道:“是不是被我嚇到了,還是回去的時候摔倒碰到哪里了?”他越說越急,于是快步走到缸邊舀起一瓢水淋濕身體沖掉汗水,道:“我現在去看看她。”
陳凡戰一把拉住他,叮囑道:“碧兒脾氣頑劣,你要多加包容。”
“嗯。”沐雨凌點點頭,隨即便鉆進屋里換衣去了。
陳凡戰依然坐在地上,見他進了門,悄然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嘀咕著:“那丫頭的脾氣我這個當哥的還不清楚嗎?解鈴還須系鈴人,看你了……雨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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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雨凌特地去桃芳巷挑了一屜蓮子糕,隨即走到聚靈閣。
據陳凡戰所言,陳碧兒今日會到聚靈閣閉關嘗試跨入煉體之境,于是沐雨凌便干脆在門前候著。
眼前走近幾個學子,其中一人風度蹁躚,氣宇不凡,白凈的面容有一絲由骨子迸出的傲然氣息。
沐雨凌識得此人,或者說,他曾見過一面。
之前在仙樂宮為替蘇流月解圍,將薛戎鴻駁得如啞巴臉面盡失的許家大公子,許文燁。
沐雨凌本想打個招呼,碰巧對方也將目光投向這邊,只是目光多了一絲難言的陌生之感。
“許公子,等你走出聚靈閣,武榜丙級必有你的名字……”同行者有人諂媚。
許文燁微微抬手,打斷了前者話語。他朝沐雨凌拱手作禮道:“沐兄弟,好久不見。難得在這里見到你,真是有緣分。”其語氣平和,大有謙謙君子之風。
沐雨凌隨之回禮,解釋:“我在這里等人。”
許文燁點點頭,接著道:“沐兄弟,先前時候聽聞學院出了告示,對你實行處分,眼下正值武榜名次爭奪焦灼之際,若沐兄弟有心重歸武榜,我愿盡微薄之力,助你進聚靈閣精修。”
他曾留意到沐雨凌名字在武榜停留過數日。
身邊的幾位同行學子聽聞他的話,皆是由衷佩服。沐雨凌被靈府處罰、停發靈閣印眾人皆知,沒有靈閣印便不可進入聚靈閣。而徐文燁居然提出要助他進聚靈閣……難不成是要將寶貴的靈閣印贈予他?!此舉在這個時候更尤見這許家大公子廣大胸懷。
沐雨凌淡笑著謝絕:“太感謝許大哥的豪情相助了。只是靈閣印想必對許大哥也是極為珍貴的寶物,我受之有愧。另外,請許大哥放心,我雖然沒有靈閣印,但是距離月底還有幾天時間,未必就不能重登武榜。”
徐文燁聞言便不作堅持,和沐雨凌客套幾句便告辭和身邊幾人進聚靈閣去了。
沐雨凌望著裝飾古樸端莊的八層塔樓,心中難免郁悶起來。
要說此刻他的心境還能像先前自己說的話那般豁達,那是不可能的。
如今他在后山采摘半個多月草藥,期間再也沒有踏入聚靈閣的大門,聚靈閣所蘊之靈氣濃郁程度乃外界數倍,每一次進去都會有所收益,這是在外界尋常修煉數日都未必達到的裨益,少一天都是損失。更無論沐雨凌有太多盡快進境的理由了,他不想白白浪費,因此他要登上武榜,而且要在足夠高的名次!
就在他愣神之間,一身秀裙的少女來到他身邊,輕輕喊了一聲。
沐雨凌回過神來,將手中的蓮子糕遞給少女,道:“碧兒,凡戰說你要沖擊煉體境,我買了屜蓮子糕,給你鼓舞助威的。”
頭扎兩條馬尾辮的少女垂著眸,道了聲謝謝。
沐雨凌彎腰側臉望著陳碧兒,問道:“碧兒咋啦,是不是之前給我涂藥的時候嚇到了?”
陳碧兒搖搖頭,然后別過臉蛋,一聲不發。
沐雨凌突然想起那天陳碧兒也是這樣的神情,只是他卻并未作思忖,權當少女羞澀未褪。
沐雨凌因此故作試探問了一句:“你也想要手鏈嗎?”
“人家才不要。”陳碧兒嘟著嘴,臉蛋通紅。
“那碧兒乖,等你修煉出來了,我送你一條好看的手鏈,好不好。”沐雨凌伸手揉了揉少女頭發,微笑道。
“嗯……”陳丫頭心計得逞,雪白的小臉露出兩個動人的梨渦。
沐雨凌心中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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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樂宮,翠竹林。
天色已近徬晚,但這里依然熱鬧。一座座鳳棲亭上,有琴瑟和鳴、蕭竹環繞,來自文宮武院的亭外的學子聽眾或拍手叫好或傾耳聽聞,小小一片竹林,此刻聚集了不下百人。
蘇流月和周挽青兩人懷抱木箏徐徐走來。
周挽青瞥見身邊的少女瞥了一眼位置眾星捧月般的鳳儀亭,于是使肩膀輕輕碰了她一下,打趣著示意少女登上那座象征技巧可睥睨同窗的亭子。
月流蘇微笑著搖頭,隨即和周挽青走往西南一角。
翠竹林此時學子眾多,各座鳳棲亭也已有主,唯獨西南側仍有一座空亭,其緣由并非登亭者數量恰好,而是不遠處就躺著一個誰也不敢招惹的邋遢羊裘老人。學子們實在不愿自討苦吃,唯獨蘇流月和周挽青是例外。
兩人身影很快吸引到部分學子的注意,開始交頭接耳談論起來。
周挽青膚白貌美,自有大家閨秀的儀態。而蘇流月更是大家心中頂了天的美人兒,容勝初雪,眸若星辰,發如長瀑,純白衣著微束縷帶,如迷途人間的仙女,一顰一蹙間讓人失魂。
這還是一朵芳華稚嫩,尚未綻放的雪蓮,倘若有天悄然開放,是何等風華絕代!
周挽青注意到蘇流月的小手收緊了些,于是給她一個自信的笑容,隨后便拉著她不理會那些年輕學子直勾勾的目光登上風棲亭。
未等兩人調好箏弦,仙樂宮內名聲遠揚的才女——余落雁來到兩人身前。
余落雁是才藝高絕,舉動間有一片片驚詫目光投來。
“蘇流月,我們再比一場。”余落雁展出先前已經準備好的字條。
周挽青看著白衣少女,微蹙黛眉輕輕搖頭。
余落雁自幼便有琴箏天賦,這段時間在李遠田老先生的精心教導下技藝更是冠絕仙樂宮,甚至可與一些先生切磋而不相上下。
上次兩人比試余落雁暗留幾手依然可以勝過蘇流月,那不僅是箏箱品質相差幾何的因素,更是兩人功底實打實的差距。
周挽青不想蘇流月自討沒趣再度受挫。但少女的性子約摸同沐雨凌一般,果斷接受這次眾人眼看毫無懸念的切磋。
只是這一次,眾人預料的事情并沒有發生……蘇流月用周挽青的木箏對余落雁的檀箏,兩人依次彈奏。
一首余落雁爛熟于心的《香檀靜夢曲》對決蘇流月依舊曲走偏鋒的《東華瑩夢曲》。一曲讓人心曠神怡、留戀忘返;一曲讓人思緒萬千,哀愁尤生。
樂曲嘎然而止,竟有人留下一滴清淚。
翠竹林邊上,白袍先生宋軼目光呆滯:“順其自然……”
《東華瑩夢曲》一首月下美人獨舞的歡暢情景下竟深藏著對遠行新郎的濃濃的哀思……
周挽青看著對眾人反應頗感意外的蘇流月,眼角泛起淚光。她終于知道,蘇流月原來是可以登上鳳儀亭的……
余落雁微微嘆氣,將這把珍貴的紫檀古箏抱到蘇流月身前,在后者微微錯愕的反應中說道:“……我輸了,這把紫檀箏是我祖父親手制作的,老人家畢生的心愿便是我能夠用它彈出最優美的曲子,今日一試,你比我更適合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