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凌回到玄武院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分。他今天一趟折騰，早已饑腸轆轆，在路上就將那三塊紅薯全部送進肚里了。
路上有不少同行的學子，步履匆匆，皆是前往集訓場。
沐雨凌放緩腳步，抬手捂了下放在懷里衣袋的木盒，心里不由打鼓，明顯擔心在訓練過程中弄丟銀鏈。
他不想在最后關頭再生意外，于是稍作思慮便扭頭跑回寢舍，將木盒藏在床褥里，這才放心趕向集訓場。
還有不到一刻鐘便要上堂了，鐘師敲響銅鑼。
眾學子加快步伐，先后到達集訓場。
眼瞅著武師接踵而至，吳子涯還是沒有看到沐雨凌的身影，不禁擔憂。在他印象里，沐雨往時都是會早早到來的，今天卻遲遲看不見他的身影。
難道他要遲到了。
直到武師打開花名冊依次進行點名時，沐雨凌才踩著點匆匆趕來。沐雨凌渾身大汗，身上沾滿灰塵，后背也是一片腫疼。可他覺得一切值得，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在等那一刻的到來，心里無比期待。
直至傍晚放堂，沐雨凌再次回到寢舍翻出木盒，連飯都不吃了，就往仙樂宮奔去。
沐雨凌鉚足了勁，一路風塵帶土，在行人驚詫的目光中終于跑進仙樂宮祥云雕刻的大門。
沐雨凌徑直來到翠竹林。此時各個宮院都放堂了，翠竹林卻依然可以聽到鏘鏘箏鳴。
有白衣少女端坐鳳棲亭，彈奏竹箏。
翠竹林常伴清風，拂動竹葉，簌簌而響。微風輕揚少女青絲，落日余暉透過竹葉灑灑落在她的衣著上。
沐雨凌先是悄悄來到西南邊那個看似無時無刻都躺在竹椅上嗜睡的羊裘老人身旁，在他面前揮了揮手，問道：“老爺爺，太陽都要落山了，還在睡呀……”
老人右手耷拉垂地，不知何時夾住一塊竹節頭，下一刻就朝少年扔去。
幸虧沐雨凌眼尖，搶先一步蹲下躲了過去。
“滾！”老人雙手撐身坐起，對準沐雨凌的屁股就是一腳踹去。
實難想象，老人年邁衰老，卻大有狠勁，這一腳直將沐雨凌踹了個狗啃泥。沐雨凌摔在地上，身上的木盒也飛了出來，滾落到少女所在的小亭邊。
錚鳴戛然而止，蘇流月側首，正見沐雨凌灰溜溜地從地上爬起來。
沐雨凌三步作兩步趕上前撿起木盒拍打灰塵。蘇流月此刻也急忙走下來查看沐雨凌傷勢。
沐雨凌左手抓著木盒背在身后，嘿嘿一笑，旋即示意少女放心，
沐雨凌在她額頭上彈了一個腦瓜崩，輕聲說道：“這么晚了還自己一個人在這里，要是有什么危險怎么辦？”
蘇流月雖然聽不見沐雨凌說的話，但是見他臉色略帶責怪，多少也明白了，于是轉身指著鳳棲亭里的竹箏，莞爾一笑。
沐雨凌知曉少女時常會在鳳棲亭里練習彈奏，就是為了減少和尋常學子的差距。
蘇流月的先天缺陷注定了她縱有音律慧根，也依然無法和常人相提并論。尤其是在仙樂宮里，學子修習樂器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聽聞樂器發聲。
蘇流月無法像眾多人一樣，只能通過觸碰感受樂器的顫動，這樣效率極其低下，因此她唯有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時間反復練習。
沐雨凌這般想著，對蘇流月心疼更甚。
少女則慌亂避開他的目光，踮起腳尖替沐雨凌撣去發梢的沙塵。
沐雨凌露出微笑，看著近在咫尺的秀麗容顏，嗅到少女身上的淡淡馨香，他只覺得今天一切的疲倦都煙消云散了。
沐雨凌左手握緊木盒，突然間呈到蘇流月身前。
少女微微一愣。當沐雨凌打開木盒，里面的銀鏈展現出來之時，她終于張開小嘴，美麗眼眸中波光蕩漾。
“月兒，五年前我把你的金鎖弄丟了，對不起，現在我給你一條銀鏈，等以后我有銀兩了，我再還你金鎖。”沐雨凌將銀鏈系在少女纖纖細手上，在她的柔嫩手心上一字一句緩緩寫道。
蘇流月回想起數日前和沐雨凌還有陳凡戰他們去往杏林宮桃芳巷的情景。
她依然記得熙攘街巷邊那條格外耀眼的銀色手鏈，更忘不掉那個去而復返后面露愁容的少年。
蘇流月喜歡這條銀鏈，但她深知沐雨凌身上的盤纏并沒有多少，因此只是遠遠望了一眼。
沒想到，沐雨凌竟給她買回來了。
少女雀躍歡舞，手腕上的銀鏈鈴鐺叮當作響，聲音清脆悅耳，比風吹竹葉聲還要美妙。
她聽不見，卻毫不質疑。
她見過翠竹林里輕風吹拂竹葉的情景，這個時候的感覺是很舒爽愜意的。而如果風吹竹葉也有聲音，那想必此刻鈴鐺響聲還要好聽。
少女扎進少年的懷里，流出喜極而泣的淚光。
沐雨凌輕撫她的發絲，說出自己銘刻在心的低語：“月兒，等我還你金鎖。”
不遠處，老人背過身體躺回竹椅上，擻了擻羊裘，砸吧一下嘴唇繼續睡了起來。
兩人相擁片刻，少女嬌軀突然微微一顫，她嗅到沐雨凌后背有血腥味。她一邊疑惑看著沐雨凌，一邊伸手摸向少年的后背。
“嘶……”沐雨凌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他知道，自己受傷的事情又被蘇流月發現了。
蘇流月雖然又聾又啞，可大概是此消彼長，她的嗅覺和觸覺很靈敏，細微的變化都可以輕易察覺得到。
“不小心摔了一下，沒什么大礙……”沒等沐雨凌解釋清楚，月流蘇拉他走進鳳棲亭，讓他坐下，然后做出讓沐雨凌等待的手勢，連一旁的竹箏也不顧便匆匆跑出翠竹林。
沐雨凌撓了撓頭，不解少女的想法。他一會兒坐著，一會兒撥弄箏弦。沐雨凌與鼓瑟無緣，撥弦發出的聲響絲毫不著調。他苦笑，百無聊賴地看著正在熟睡的羊裘老人，嘴里念叨著今天在千古榕上看到的心得秘法。
“心浮不可為，參天落地生”。
這句結語沐雨凌理解無非就是戒驕戒躁、積水成淵的道理，但是他總覺得不止如此膚淺。
沐雨凌貫通全文，字里行間雖反復強調厚積薄發，但到了所謂薄發的階段，文筆陡然變得凌厲起來，猶如深藏云層之中的雷電猛然炸起一聲驚響，大有狂風怒號的浩瀚感。
偏偏結尾來了句回歸沉淀，這便讓人頓感割裂。
沐雨凌因此想不透。
就在他沉思默想之時，恰好瞥見一片竹葉從老人上空的竹梢上飄然落下。沐雨凌未作思忖，就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蘇流月去而復返，顯然是一路小跑的，沐雨凌看到少女漲得微紅的臉龐以及雙頰上細密的汗珠。
少女帶著藥粉和麻布，要給他涂抹背上地方傷口。
沐雨凌則以翠竹林隨時可能有學子出現為由不斷推辭，饒是架不住蘇流月的執拗，只好掀開上衣露出后背。
入目的一片紅腫讓她大驚失色。
沐雨凌轉頭解釋道：“放心，這點小傷傷不到筋骨。”他的境界是鍛骨小境，軀體在日復一日的修行下變得堅如磐石。雖然從千古榕樹上摔了一跤下來痛感十足，但著實傷不及筋骨。可蘇流月卻不顧他的解釋，動手小小翼翼地為他涂抹藥泥。
在西風鎮的五年里，沐雨凌隨王虎一行人出獵時掛彩歸來是家常便飯，開始是老人陳四海給他包扎傷口，她跟著老人學會基本的一些藥材用途后，漸漸地也會給沐雨凌處理大小傷口了，五年便是如此過來，此刻再次看到沐雨凌健壯的上身，蘇流月臉不紅心不跳，心思全在前者那面令她心疼的背上。
不知是藥泥漬到傷口還是蘇流月涂抹的力道稍重了，沐雨凌不住發出哼聲，身體微微顫抖，她便馬上停手。
沐雨凌背上的傷是結結實實戳進她的心坎了。
蘇流月給沐雨凌涂了后背，緊接著拿來麻布給他包扎好，這才松一口氣。
沐雨凌轉頭朝月流蘇抬手伸出拇指，彎曲兩下表示感謝。
蘇流月小手握緊他的衣角，眼神流露出自責。
她覺得沐雨凌是為了給她換來銀鏈才導致受傷的。沐雨凌見狀則趕忙在手上一字一句寫出來解釋自己是到神武院千古榕樹上尋覓修煉心法不小心摔下來的。
至于拔掉吞火雀尾羽一事沐雨凌這不作說明，錯誤是他犯下的，他愿意接受處罰，無需再讓蘇流月惦念的。
見沐雨凌怡然談笑，蘇流月便放下心來。兩人相視著，久久沒有說話。
這時，一位身穿鵝黃長裙的少女手提提籃從小徑姍姍行來。
“真叫人艷羨呀。”周挽青將提籃放在亭子的石凳上，回頭看著兩人，漂亮的臉蛋上帶著一絲狡黠。
沐雨凌撓撓頭，憨笑著叫了一聲挽青姐。一旁的蘇流月雖然聽不見周挽青的話語，但見她這么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一時之間也是羞赧臉紅低下頭來。
“你們兩人感情真好。”周挽青一邊從籃中端出飯食，一邊說道：“既是給手鏈又是涂傷口的，可是現在在翠竹林好歹也要注意一點呀。”
沐雨凌聞之一驚，道：“原來挽青姐這么早就來了呀，”話還未說完，沐雨凌臉上也是露出羞色：“還看了這么久呀……”
“我可沒看這么久。我原本給月兒打飯了，見你過來便折回去又打了一份。”周挽青見兩人羞澀，于是便不打趣兩人，如實解釋。
她將擺出兩碗肉粥，張羅出筷子，隨后說道：“你們先吃飯吧。”
沐雨凌則看著提籃中剩下的一碗清湯面，疑惑問道：“挽青姐你不吃嗎？”
“我早就吃過了，這碗面是月兒托我幫那位老爺爺帶的。”周挽青語落，從籃子里端出那碗清湯面，遞給蘇流月。
只見白裙少女平端著，輕盈走下鳳棲亭，一直到西南角的羊裘老人身邊。
披頭散發的老人雙目閉合，嘴唇微張，發出不輕不重的鼾聲。
蘇流月沒有打擾他，而是悄悄蹲下身子從那張竹椅下摸出一張小凳，將湯面放在上面。
這一幕把沐雨凌嚇一跳，他猛然站起，已經邁出幾步，緊緊盯著老人，仿佛后者下一刻就會醒來喝罵蘇流月。
沐雨凌沒少吃過苦頭。
在他印象中，只要有人靠近老人，都是自討苦吃，少不了一頓教訓。可此刻發生的一切卻是出乎他的意料。
少女平安無事地走回來了。
羊裘老人沒有醒來。
沐雨凌眼睛瞪得愣直，一時之間竟是不敢相信眼中發生的一切。
此時周挽青說道：“他對其他學子確實是不講理，唯獨不會傷害月兒。”
沐雨凌還是難以置信，直到蘇流月在他眼前揮了揮手這才回過神來。
在周挽青的注視下，兩人收拾掉晚飯。蘇流月手拂箏弦，彈奏今天新學的曲子。
沐雨凌和周挽青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沐雨凌突然叫了一聲挽青姐。
周挽青轉過頭，見少年說道：“挽青姐，這陣子還要麻煩你多多照看月兒了。”
“怎么了？”鵝黃裙長裙少女問道。
“沒什么。”沐雨凌微微一笑，最后一絲黃昏余暉透過云層落在他的臉上，在逐漸黯淡的場景中尤顯明亮。
他看著將全部注意力都在箏弦之上的少女，眼中是沒有絲毫掩藏的寵溺。
他說道：“我很快就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