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母女攜手同歸。
母女皆白裙。她頭扎兩束馬尾辮,潔白如雪的臉蛋在赤紅陽暉照映下仿佛敷上兩抹嫣紅,小小年紀卻已然盡承天人之美。
感受著那只緊握自己的素手傳來的舒適溫度,她抬頭望向娘親。婦女身姿端莊而曼麗,如濯水清蓮那般優美素雅,可惜臉上有一道令人觸目驚心的大疤,奪走了足以讓許多女子都為之羨煞的絕美風華。
察覺到女兒的目光,婦女低頭,正見她臉蛋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因為疤痕的緣故,鎮子里沒有多少人愿意靠近婦女,甚至唯恐避之不及。唯獨她卻覺得娘親的臉是世上最溫柔美麗的。
兩人逐漸步入鎮門。
突然傳來一聲戲謔的嘲笑:“呦,白寡婦,今天又和女兒撿野菜了?”
一個隨手提著酒壇的邋遢漢倚靠在鎮門石墩邊上,看著母女,雙眼半開半合,投射過來的目光中散漫夾雜著沒有絲毫掩飾的熾熱。
她下意識地握緊娘親的手。婦女則不以為意,微笑著輕輕撫摸她的頭兒,給予安慰。
衣裳破舊的邋遢漢看著逐漸遠去的母女背影,尤其是婦女那柔若細柳的身段,忍不住吞下口水,提起酒壇子瞥了一眼,然后突然暴怒將空壇子狠狠砸在地上,往上啐了口唾沫。
“什么玩意兒……”
房子不大,僅有一廳一室,陳飾是簡單了些,但好歹該有的也都有了。母女兩人也沒有奢求什么,食有所飽穿有所暖便足夠了。
今年鎮子農作收成不好,菜蔬稀缺,白天她隨母親爬山摘拾些野菜山果。母親年輕時候常常上山放牛,對大山諸多事物熟稔至極。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與母親徒步上山,母親總會耐心教授她各種草木的用途。
她從小便失聰失聲,既不能聽到聲音也不能說話,每逢說話時,母親便將她的小手拿起來觸碰在自己的唇瓣上,讓她感受顫動和嘴型變化。
對她而言,這樣的生活自然是無比艱辛,但是母親毫無怨言的付出和竭盡所能的努力漸漸讓她內心開朗起來。
母女相依為命,母親從未對她生氣過,她也從未讓母親失望過。
吃完簡簡單單的一頓晚飯。
母親在她手掌上一邊寫字,一邊說明含義。她將手指輕輕靠近母親嘴唇,細心感受。
入夜,她枕在母親膝上安然睡去。婦女雙手正拿著一個陶笛,吹出悠長的旋律,笛聲蕩出窗外。
許久,笛聲乍停,婦女幽幽嘆了一口氣,然后將她輕輕抱起來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婦女移步走到窗前,望向夜空一彎銀月,眸光黯然,雙手將陶笛緊緊握住……
一場災難悄然降臨在鎮子上。
晨曉時分的朝陽尚未驅散籠罩在鎮子上空的寒冷水汽,驀然一聲驚呼打破寧靜,緊接著是悲愴的痛哭,以及怒而暴起的吶喊。
兩個昨日還活生生的孩子突然暴斃。
整個鎮子為之震動!
————
當和熙的陽光透過窗欞拂照在她的臉上,她睜開眼睛,母親已經不在身邊。
下了床,她走出房間,看到母親正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羹端放在桌上。
她聽不見母親說的話,但也無需聽見。她坐在桌子前的一張椅子上,婦女則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那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丑陋臉頰此刻卻閃動著母性光輝,溫柔恬美。
她拿來一個空碗,將自己最喜歡吃的蛋花羹分做兩碗,一碗遞到婦女面前。婦女沒有說話,只是含笑伸手撫摸她的頭。
她左手握著母親,右手牽著老黃牛,上山摘取野菜。行經鎮口,幾個鎮民遠遠便停下腳步讓其先行,母女兩人駐步彎腰點頭致謝,一位盤端簸箕的中年婦女冷眼相待,向那兩道漸行漸遠的白色身影低聲罵了一聲:“晦氣!”
其余人們也是撲打衣服,然后匆匆穿過鎮門,好似多停一刻便會沾染污垢一般。
“自從丑臉白寡婦攜女而來,鎮子就厄難連連,不準今早楊獵戶馬屠夫兩家的娃子夭折就是白寡婦禍害的……”有鎮民呢喃出聲,同行者不寒而栗。
老黃牛在不遠處的灌木叢間咀嚼綠葉。她和母親坐在一塊青石上。她手中拿著一把山果,放一枚入嘴,咬破薄皮有甘甜汁水流溢,緩緩流進胃田。
母親正在吹陶笛,清脆笛聲在山里悠悠流轉。
她雖然聽不見笛聲,但是只要一閉上眼睛用心感受,就可以感受到徐徐刮打在身上的山風,腳踝旁輕輕搖曳的草葉,以及那若有若無的笛聲,此刻萬籟無聲變有聲。
這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她閉上眼卻好像自己聽見了蟲魚鳥獸的鳴叫,看見了花草樹木的色彩,而這種很是玄乎奇異的感受她在鎮子里是沒有的,唯獨在人跡罕至的山上才會偶然而現。
直到母親將陶笛移開嘴唇,她睜開眼睛,拿起一枚山果放到母親嘴前。
婦女張口吃了下去,滿嘴甘甜。
她移動小手,輕輕撫摸著母親臉上那道給她帶來太多艱難困苦的疤痕。
她隱約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母親的容顏是那么地美麗動人,但好似轉瞬之間,母親的臉頰忽然就變了……
看著女兒略微黯然的神情,婦女只是微微一笑,將她抱在懷中,唇瓣輕張,呢喃細語:“月兒,只要你健健康康,娘就算變得再丑也是值得的……”
樹影西斜,艷陽漸沉。母女下山返鎮。
山腳,老黃牛突然停下腳步,晃動犄角,鼻尖噴出粗氣。
“……!?”還未等婦女弄清楚老牛反常的行為,灌木叢中忽然竄出一道人影,酒氣彌漫間,婦女就被狠狠撲倒在地上,同時,一只大手探出抓住她的脖頸。
鎮門的邋遢醉漢!
出于本能地,她急忙跑過來要保護母親。邋遢醉漢冷哼一聲,揮出一手將她甩到地上。
老牛低哞,前蹄掀起塵土,雙角下按,牢牢鎖定目標。
醉漢一手掐緊婦女脖頸,一手背扣婦女雙手,將她拖到身前,看著老牛冷笑道:“都說鎮子里就屬你這頭畜生最忠心耿耿,現在就讓我看看,主子放在你面前,你還敢不敢撞過來?!”
老牛雙目如同噴火,氣勢洶洶卻又不敢妄然沖上前。
女孩撿起一根木棍從地上爬起來。她剛邁出步伐,母親旋即掙扎著喊出一句:“不要過來!”
腳步停下,她看著被脅迫地無法動彈的母親,小臉泛白,貝齒咬緊,一時間腦中思緒飛轉,然后她突然掉頭往山上跑去。
“嘿嘿,白寡婦,看來你的女兒挺聽話的啊……”邋遢漢見此情景,咧嘴諷笑。
婦女沒有說話,想盡辦法掙扎的同時,她的眼眸中神色卻是平靜如水。
女孩回頭望去,見邋遢醉漢和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樹叢中,她突然折轉方向,往山下直沖而下……
貪婪地吮吸著來自婦女身上的醉人芳香,邋遢漢原本緊緊掐捏她的脖頸的粗糙大手緩緩松開,開始狂亂地撫摸起來。
白寡婦臉上的疤雖是猙獰瘆人了些,但她的身姿極其窈窕曼麗,雪白的肌膚光滑如玉,單單是摩挲天鵝柔頸所帶來的極致觸感便令他沉寂其中。
狠狠吞下口水,邋遢漢的魔爪慢慢滑下,觸碰在婦女的鎖骨上。
“嘿嘿,要命的妖精。你的身體這么多年都沒被男人碰過,肯定很想重溫往年那般感覺吧,嘿嘿。”邋遢漢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嘶啞的聲音夾雜著急促的喘息,仿佛惡魔的低吟
“……唔!”婦女如同針扎,嬌柔的身體在大手的撫摸下微微顫抖著,原本就丑陋的臉上此刻一片蒼白。
“哞!!!”老牛怒吼著沖了過來,邋遢漢忙將婦女拉到身前,狠狠道:“來啊!有本事朝你的主子這邊撞過來啊!”
“噗嗤——”老牛停下腳步,鼻噴粗氣,繞著兩人走動,想要伺機找出一個突破口。
醉漢頭拖著婦女緩緩往后退,老牛緊緊相逼。
“該死的畜生!”邋遢漢啐一口唾沫,雙目盯著老牛,咒罵道。
忽然一道人影掠過草木,從百步之外快速逼來,速度之快,讓邋遢漢大為吃驚。
邋遢漢腦海運轉,即刻推斷出那個中年是一位修煉者,心中驀地咯噔一下。
背扣婦女雙手的右手更加用力,左手再次抓住她的天鵝頸,五指甚至掐進光滑的肌膚,邋遢漢朝著來者大聲發出警告:“站住,不然我就掐死她!”
修煉者停下腳步,犀利的眼神宛若釋放火石電光,讓邋遢漢后背一寒。
“平時在鎮子里嗜酒如命,無所事事也就罷了,今日連一個寡婦都要下手,爛酒王,你簡直連畜生都不如。”中年男子手指邋遢漢怒道。
邋遢漢臉上臉色無比難看,一時間竟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嗒。”中年修煉者踏出一步。
“站,站住……”邋遢漢趕緊喊道。
但未等他說完,只見中年男子鞋尖一勾,一枚石子彈起落到中年手中。只見他隨手一揮,這枚石子瞬間穿過十丈距離擊在邋遢漢的右肩上。
劇痛如麻,遍布全身,邋遢漢吃痛之下被迫松開婦女,身體倒退數步方才堪堪站穩。
淬體境修煉者臂力可達千斤,遠非常人可比。若非中年手下留情,這枚石子足以擊穿邋遢漢的肩胛。
邋遢漢雙目圓瞪,緊咬雙齒,硬是身形往前一傾,伸出左手要抓住婦女。
老牛憤怒沖上前,牛首一甩,將他狠狠撞開。
婦女得以逃脫魔爪,上山又下山的女孩一身風塵跑到婦女懷中,緊緊擁抱她。
女兒幾乎被嚇破膽,螓首埋入母親的懷中中,小小的身子在瑟瑟發抖,淚花泉涌,浸濕了母親的衣裙。
婦女輕撫她的柔背,面容梨花帶雨,緩道:“月兒乖,……娘沒事……”
“咳咳……!”邋遢漢捂著胸口用盡力氣總算是站了起來,只是氣息萎靡虛浮,身體搖晃如風摧細木。黃牛猛撞如巨錘砸胸,將他所幻想的一切都粉碎殆盡。
“爛酒王,給我滾,今后不要讓我在任何地方看到你。”中年男子立在邋遢漢與母女老牛之間,對邋遢漢冷冷說道。
頹敗,惱怒,羞辱……各種情緒在心中涌現,邋遢漢額頭有青筋暴起,雙手緊攥,隱隱可以聞見骨骼錯動聲。
他費勁心思捕捉母女上山的蹤跡,于山腳埋伏,一舉得手。本想終于可以盡情宣泄積壓已久的瘋狂欲望,沒想到最終卻是被一個毛頭女娃給破滅了。
這讓他如何接受,怎可甘心?!
奈何有修煉者在場,就算他拼了命也未必可以得逞。
邋遢漢往母女兩人掃了一眼,目光惡毒至極,隨后,他挪動雙腳,漸漸消失在山林中。
“謝謝你。”婦女和她一齊朝著中年彎腰行禮致謝。
“要謝就謝你的女兒吧。”中年卻是不耐煩地擺擺手,旋即一刻不停,轉身離去。
————
夜間,荒野。
邋遢漢搖搖晃晃地走在地面上。
毫無人煙的荒漠中,寒風蕭瑟。幾頭紅豺發出讓人心驚膽戰的嚎叫,遠遠跟在邋遢漢身后。
邋遢漢額頭冒著冷汗,身體在凄厲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他拉緊衣服,顫抖著呼出一口霧氣,抬頭時,身前不知何時站著一只高大的生物。
這生物高大八尺,身形修長,披著厚厚的黑色毫毛,看不見手腳,頭部則套了一個牛頭骨,漆黑的眼洞中投射出微微血色光芒。
“你要幫我……”邋遢漢聲音中帶著戰栗:“我這里還有兩個孩子的生辰八字,你拿去,你一定要幫我抓住白寡婦……”
————
鎮子。
今天所經歷的事情絕非一個孩子可以承受,她精神過度緊張,因此吃過晚飯洗漱完畢,母親僅在她的手上寫了幾個字她便沉沉睡去了。
婦女看著安靜而眠的女兒,笑容苦澀。
…………
她夢中恍惚看見一行靈秀仙鶴從天而降,折翼落地遍野虹光璀璨,扶搖返天則世間黯然無光。
…………
她驀地睜開眼睛,入目一片通紅。滾滾濃煙無比刺鼻,令她感到呼吸困難。
母親將她抱起,沖出火海的那一刻房屋轟然倒塌,火花四射。
鎮民們紛紛圍過來,卻無一人裝水救火,沉默地如同在觀望一場戲劇。
她轉頭看向母親。那種被火花映照的丑陋臉頰毫無血色,嘴唇在輕微顫抖。
“呵呵,可真是可憐吶。”
“屋子無緣無故燒起來,肯定是招禍作孽得多了,老天爺瞧不過眼才收拾她們的。克夫克命的掃把星,沒被燒死真是可惜。”
“依我看那,楊屠夫馬獵戶兩家娃子出事肯定跟白寡婦有關,趕緊逐出鎮子,可別連累了我們……”
一時間,男的,女的,冷嘲的,熱諷的,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她聽不到聲音,但她卻察覺到母親越發慘白的臉色,緊抓裙角的小手下意識握得更緊了。
————
母女和老牛徒行在漫漫荒野中,再次遇襲。
一頭紅豺從黑暗中向著母女撲來,老牛沖上前去想要保護主人,卻是一腳踩空踏碎枯木摔入面前的土坑中。
沒有老牛的庇護,母親帶著她一路逃奔,直到撞見喪心病狂的邋遢醉漢。
母女身后緊追不舍的紅豺此刻卻已不見蹤影。
他一身酒氣,肆意狂笑著將婦女撲倒在地。
她的臉蛋被抽中一擊火辣的耳光,全身倒在沙地上。
母親拼命地掙扎。
醉漢愈加兇悍,抓住母親的長發將她的頭猛地撞到地上,緊接而來的兩記耳光響亮清脆,讓她的嘴角溢出血絲。
“嘶啦——”肩膀處裙衣被無情撕扯開來,露出一片在黑夜中尤為雪白純凈的肌膚。
“嘿嘿嘿,嘿嘿嘿!!”醉漢舔了舔嘴唇,頭腦在烈酒的作用下無比興奮。兩只魔爪肆意蹂躪著裸露的肌膚。
婦女頭昏腦漲,全身劇痛無比,已經沒有反抗的力量,只能怔怔地望著天上那輪慘白黯淡的月亮。
一片又一片白裙碎片紛飛,就在醉漢要伸手撕開婦女飽滿雪峰上最后的遮掩時,一塊石頭撞在他的頭部。
有血流出來。
醉漢狂怒大吼,避開她拋來的石頭,一把扯著女孩的頭發抬起一腳踹到她的腹部。
痛,未曾經歷的痛。撕心裂肺般,五臟六腑仿佛移了位,幾乎在剎那間就要失去意識的劇痛。
她倒在地上,余光瞥到醉漢正往自己走來
母親的身影已經看不清楚了。
老牛在遠處的深坑中瘋狂扒土揚沙,發出陣陣怒哞。
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中,一片死寂。
————
血,滴落在她的臉上。
她艱難睜開眼睛,母親衣著襤褸,七竅流血,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沒有了疤痕,母親的容顏竟是如此美麗驚艷。
世間萬物皆黯然失色。
雖然帶著斑斑血跡,可依舊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不遠處,一具尸體已冰涼。
一具修長漆黑的身影站出母親身后,如枯柴般的長手洞穿著她的胸口,吸取著母親身上的熠熠輝光。
她淚水決堤流下,下意識地抬手想要觸碰母親。
母親嘴唇抖動,一邊呢喃輕語,一邊將染血的金鎖系在她的脖子上。
母親倒在她身上,染紅了白裙的鮮血化作五彩緩緩消散。
那具體態修長,頭蓋牛骨的生物在瘋狂扭動。只見它穿透母親的手掌開始劇烈燃燒,很快便蔓延全身,最后化作一攤灰燼。
她沒有聽到母親最后時刻對她說的話,自己就連一句話也無法說出來。直到夢境成真,一行靈秀仙鶴從天而降,折翼落地遍野虹光璀璨,扶搖返天則世間黯然無光。
母親消失于天地之中。
仙鶴哀鳴。
至始至終,她始終聽不見聲音說不出話來,整個人跪倒在沙地上,靜止如同一座木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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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青弦
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