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虔城縣籠罩在煙青色晨霧中,青石板街道上傳來車轍碾過積水的聲響。鬼谷璁推開雕花木窗,檐角銅鈴在晨風中發出清越的響聲。他望著院中那株四百年的銀杏樹,葉片間垂落的晨露折射著微光,恍惚間仿佛看見先祖鬼谷魚在此處埋首苦讀的身影。
江右鬼谷氏的宅邸依山而建,九進院落沿著山勢次第鋪展。正廳懸掛的御賜金匾“文忠世澤”在晨光中流轉著暗金色光芒,匾下供著太祖親賜的玉笏——那是正統二年間,鬼谷魚在紫宸殿諫言廢除宰相制時所用的朝板。璁兒時常跪在祠堂青磚上,聽祖父講述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太祖如何將玉笏擲于階前,鬼谷魚又如何冒著誅九族的風險三次叩首,最終促成內閣制的誕生。供案上的青銅狻猊香爐升起裊裊青煙,將先祖畫像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氤氳得愈發深邃。
此刻站在京州南天會館三樓的鬼谷璁,指尖撫過窗欞上細密的冰裂紋。這座五層木構建筑宛如展翅的玄鳥,飛檐下懸掛的三十六盞琉璃宮燈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將雕梁畫棟映照得金碧輝煌。樓下車馬喧囂,來自南天各府的舉子們操著不同口音相互作揖,空氣中浮動著龍涎香與墨錠交融的獨特氣息。他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輕輕叩響欄桿,那是行冠禮時族長親授的族徽,正面陰刻著“慎獨”二字,背面則是鬼谷魚手書的“致君堯舜”。
“聽說謝家當年建造這會館時,光地基就打了三百六十根鐵力木樁。”鄰屋的廣陵舉子正與同伴議論,他們絳紅色襕衫上的纏枝蓮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你瞧這梁柱上的云雷紋,分明是照著紫宸殿的規制......”話音未落,樓下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緊接著是掌柜帶著哭腔的勸解:“諸位相公高抬貴手!這青花梅瓶可是成化年的老物件......”
鬼谷璁的視線掠過回廊轉角處的石碑,上面鐫刻著“永徽十七年謝興蝶捐建”的字樣。他想起族譜中記載的往事:當年寒門出身的謝興蝶赴京趕考,因盤纏被盜險些凍斃街頭,是時任首輔的鬼谷魚脫下貂裘相贈。后來這位謝氏先祖官至戶部尚書,臨終前將全部家財用于修建這座南天會館,從此各地舉子進京皆可在此免費食宿。此刻三樓東廂房的門楣上,還能看見當年謝尚書親題的“青云梯”三字,金漆雖已斑駁,筆力依舊透出錚錚風骨。
樓下突然爆發的喧嘩打斷了他的思緒。幾個粗布短打的腳夫正與錦衣公子爭執,裝滿書籍的藤箱翻倒在地,雪浪紙散落如蝶。“北地蠻子也配談經綸?”不知誰喊了這么一句,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鬼谷璁看見那位被推搡的北地舉子彎腰撿書時,露出內衫肘部磨白的補丁。那人的方巾已歪斜大半,卻仍死死護著懷中《十三經注疏》,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諸位且慢!”清越的嗓音穿透嘈雜,著月白直裰的書生從樓梯轉角緩步而下。他手中湘妃竹折扇輕搖,扇墜的翡翠螭龍在燈影中流轉著幽光,“《禮記》有云:'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后己'。這位仁兄既要赴考,便是天子門生,何分南北?”說話間,他俯身拾起散落的《春秋公羊傳》,指尖在“大一統”三字上稍作停留。
人群中有眼尖的突然低呼:“快看那玉佩!”書生腰間懸著的螭紋佩玉在動作間顯露真容——五爪蟠龍繞柱的樣式,正是太祖賜予從龍功臣的制式。百年來,唯有亳州曹氏因祖上救駕之功,仍被特許佩戴此等御賜之物。方才還氣焰囂張的錦衣公子頓時面色煞白,帶著隨從灰溜溜退入陰影。
鬼谷璁在二樓廊柱后看得真切。那書生轉身時,他注意到對方襕衫下擺用銀線繡著細密的龜背紋,這是亳州大族特有的標記。當書生抬頭望向三樓時,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鬼谷璁看見對方瞳孔驟然收縮,那是認出鬼谷氏族徽時的本能反應。
“在下曹道輝,字鏡春。”書生拱手作揖的姿態如尺規量就,每個角度都暗合《朱子家禮》的規范,“方才見兄臺憑欄而立,氣度非凡,不知可否移步一敘?”他說話時,袖口隱約露出半截青玉扳指,上面陰刻的北斗七星鬼谷璁玉佩背面的星圖竟有七分相似。
茶室內的汝窯天青釉茶盞升起裊裊熱氣,曹道輝用三指托起盞托的動作讓鬼谷璁想起族中耆老演示的宋代點茶古禮。“這雨前龍井用的是虎跑泉的水。”曹道輝將茶湯注入盞中,水面浮起的白霧勾勒出奇異的旋渦,“聽說南天會館地窖存著三百壇永徽年的雪水,不知......”
話音未落,樓下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十二名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魚貫而入,為首者玄色披風上金線繡著的獬豸在燭火中張牙舞爪。整個大堂瞬間鴉雀無聲,唯有曹道輝從容地抿了口茶:“看來大和使團提前入京了。”他指尖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出蜿蜒的路線,“從朝陽門到四夷館,必過棋盤街。”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判斷,街面上忽然響起九聲凈街鼓。鬼谷璁透過窗欞望去,八人抬的朱漆轎輦正緩緩經過,轎簾上繡著的十六瓣菊紋在暮色中泛著詭異的金光。抬轎的力士皆著墨色短打,裸露的小臂上布滿蜈蚣狀的傷疤。當轎輦經過酒樓時,陰風驟起,三樓檐角的銅鈴突然齊齊斷裂,墜地時發出的卻是木石相擊的悶響。
“好精妙的東瀛忍術。”曹道輝把玩著茶盞蓋,釉下開片紋路在他指間延伸如蛛網,“聽說大和國這次帶來的貢品中有柄妖刀,名喚'鬼切'。”他突然壓低聲音,“三日前,鴻臚寺的譯官暴斃,尸身上找不到半點傷痕,唯獨......”話音戛然而止,因為鬼谷璁的玉佩突然發出蜂鳴般的震顫。
大堂里的議論聲浪在此刻達到頂峰。“要我說,就該讓水師直搗平安京!”“不可,圣上向來以仁德治天下......”“你們可記得元祐年間的大和之亂?”說書人的驚堂木啪地落下,蓋過了所有嘈雜,“且說那妖僧空海,當年竊我大周典冊三百卷,歸國后竟篡改《唐律》為《大寶律令》!”
鬼谷璁感覺袖中的《策論集注》突然變得滾燙。書頁間夾著的鎏金書簽是他離鄉時族長所贈,上面銘刻著鬼谷魚臨終奏疏中的警句:“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此刻這句話仿佛有了生命,在他腦海中與太祖舊事重疊——永徽三年,那個被太祖從雪地里撿回的大和孤兒,二十年后竟帶著鐵甲船隊炮擊登州港。
曹道輝的茶盞與鬼谷璁的輕輕相碰,發出清越的玉振之聲。“鬼谷兄可知,大和使團此番還帶了位公主?”他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出菊紋,“據說是'現人神'的血脈。”水痕在木質紋理間暈染開來,漸漸形成詭異的蛇形圖案,“更妙的是,這位公主指名要參觀明日的會試考場。”
茶室內沉香屑在博山爐中蜷曲成蓮瓣形狀,曹道輝從袖中取出鎏金銀茶匙,輕輕攪動建窯兔毫盞中的茶湯。“這分茶手法源自《大觀茶論》,可惜當世已少有人識得'麒麟吐珠'之技。”他手腕忽地一振,茶沫竟在盞中凝成北斗七星圖案,“就像大和國的茶道,看似學自我朝,卻在細節處藏著蛇目紋。”
話音未落,樓下傳來女子驚呼。透過雕花槅扇,可見八名白衣侍女正撒著金箔折成的菊花,她們木屐上的金鈴隨著舞步發出蠱惑人心的節奏。轎輦中伸出的素手掀起簾角,鬼谷璁瞥見半張戴著黃金面具的臉——那面具額間嵌著血玉勾玉,在暮色中泛著妖異的紅光。當轎輦行至會館正門時,侍女們突然齊聲高歌,音調尖銳如夜梟啼鳴,幾個體弱的舉子當場昏厥。
“屏息!”曹道輝甩出折扇,湘妃竹骨啪地展開,露出內里裱糊的《蘭亭序》摹本。鬼谷璁嗅到空氣中浮動的甜膩香氣,這味道讓他想起族中秘藏的《百毒譜》記載的“彼岸香”——據說是用黃泉比良坂的曼珠沙華煉制。他迅速扯下玉佩含在口中,溫潤的玉質竟滲出淡淡苦味,神志為之一清。
混亂中,鬼谷璁注意到轎簾翻飛時露出的鎏金木匣。那匣子四角包著夜叉吞口,正是鴻臚寺存放考官印鑒的制式!他想起三日前在禮部衙門見過的封印文書,當時主事特意叮囑:“今年會試印鑒用的是南洋新貢的龍血朱砂,遇酸則顯形。”
“曹兄可覺那木匣有異?”鬼谷璁壓低聲音,手指蘸著茶水在案幾畫出夜叉紋樣。曹道輝瞳孔微縮,忽然將茶湯潑向空中,水珠在夕陽折射下竟顯現出細若游絲的金線——這些絲線從木匣延伸至轎頂,另一端沒入云端。“東瀛傀儡術。”他冷笑,“且看他們如何瞞天過海。”
此時二樓突然爆發爭吵。幾個北地舉子指著地上的《禹貢地域圖》怒吼:“南人竟將幽州劃入揚州轄區!”對面廣陵來的書生揮著折扇譏諷:“北狄怕是連《水經注》都未讀全。”不知誰先擲出硯臺,歙硯砸在立柱上迸裂的碎片,恰將懸掛“文宗悼魚”匾額的繩索割斷。匾額墜地瞬間,夾層中飄出張泛黃的紙箋,上面朱筆寫著“永徽二十三年臘月,謝氏密室啟”。
鬼谷璁趁亂拾起紙箋,背面蠅頭小楷記載著段秘辛:“是夜子時,文忠公與謝尚書密會于地宮,熔三百斤精鐵鑄七星鎖...”他忽然想起會館地基的三百六十根鐵力木樁,這個數字正合周天度數。當他的玉佩無意間觸碰到紙箋上的朱砂印痕時,地底深處傳來齒輪轉動的悶響。
戌時三刻,說書人開始講述“文宗悼魚”的典故。老者沙啞的嗓音在堂內回蕩:“且說那日文宗罷朝三日,親扶鬼谷文忠靈柩出午門...”忽然一陣陰風掠過,老者喉間發出咯咯異響,半截舌頭竟落在驚堂木上!血泊中,斷舌表面布滿蜂窩狀孔洞,似是遭毒蟲噬咬。曹道輝用銀箸夾起斷舌,對著宮燈照出內部細若發絲的金線:“這是大和國影武士的'口寄之術'。”
子夜時分,鬼谷璁按紙箋提示找到藏書閣暗門。旋轉《山海經》卷軸時,整面書墻緩緩移開,下的石階。壁上長明燈映照出謝興蝶的題詩:“地火明夷處,自有天機藏。”密室中央的青銅匣被七道機關鎖禁錮,鎖眼形狀竟與他玉佩上的星圖完全契合。當他將玉佩嵌入主鎖時,地底突然傳來鐵鏈繃斷的巨響,某個沉睡數百年的機關開始蘇醒。
密道深處,曹道輝的身影在岔路口忽隱忽現。“鬼谷兄可知這地宮真正用途?”他撫摸著壁上褪色的航海圖,圖中標注著琉球至平安京的暗流走向,“永樂年間,謝尚書在此處籌劃過對大和的跨海奇襲。”隨著他的火折子照亮更多壁畫,鬼谷璁看見先祖鬼谷魚正在訓導一群著異國服飾的孩童,畫角題著“永徽二十三年,授倭生十三人”。
青銅匣中的《海防策》殘卷突然無風自動,停在繪有巨艦圖紙的那頁。泛黃紙頁間飄落片干枯的櫻花,背面血書偈語在火光中愈發刺目:“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曹道輝的羅盤在此刻瘋狂旋轉,指針直指東方:“當年圣德太子帶走的,還有文忠公親批的《孫子兵法》注本。”
五更鼓響時,兩人重返地面。貢院方向傳來隆隆鼓聲,而南天會館地底的震動愈發劇烈。當第一縷晨光照在“青云梯”匾額上時,三百六十根鐵力木樁已完成最后的位移——從高空俯瞰,整個建筑群正構成紫微垣星圖,而中樞位置恰好是鬼谷璁居住的天字房。
街市上開始流傳新的消息:大和公主在四夷館暴斃,枕下發現寫著“鬼切”二字的血書。更蹊蹺的是,本該封存在禮部的考官印鑒,竟出現在會館廚房的鰣魚腹中。鬼谷璁摩挲著玉佩背面的星圖,終于明白昨夜地宮壁畫的意義——那些著異國服飾的孩童額間,都點著與玉佩星圖相同的朱砂痣。
當五更梆子敲響時,鬼谷璁站在會館最高處的觀星臺上。東方既白的天空殘留著幾顆星子,其中天樞星的位置與玉佩背面的星圖完全重合。他想起昨夜在密室發現的青銅匣,匣中那卷用血書寫的《海防策》殘篇,落款赫然是永徽二十三年的鬼谷魚。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櫻花,背面朱砂寫著偈語:“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
曹道輝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他手中的羅盤指針正瘋狂旋轉。“鬼谷兄可聽說過'大化改新'的真正目的?”他忽然將羅盤擲向空中,那銅器竟懸浮著投射出星圖光影,“圣德太子從周朝帶回去的,可不只是《論語》和《千字文》。”
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貢院方向傳來隆隆鼓聲。鬼谷璁系緊裝有《海防策》的青布包袱,玉佩與曹道輝的螭紋玉飾在晨光中交相輝映。在他們腳下,南天會館地基深處傳來鐵鏈斷裂的悶響,那三百六十根鐵力木樁正在地底緩緩移動,構成全新的星宿陣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