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廠只是大時代里一個不起眼的小縮影，在今后的改革浪潮里，甚至掀不起一點浪花。

　　同樣被拍死在沙灘上的還有許許多多相同生產模式的國營廠。

　　或許只有風平浪靜，潮水退去，后來人赤腳踩在沙灘上享受著明媚的陽光、溫暖的海水，不經意間看到被浪花沖刷漏出的斑駁骸骨才能一知半解的重溫這段血淚史。

　　李蓉翻箱倒柜，把鼓囊囊的信封塞到小舅手里。

　　小舅揭開信封，往指尖吐了口唾沫，認真的清點。

　　數到“二十”的時候，停住了，看看剩下的票子，又抬頭看看李蓉。

　　“姐，多了。”

　　李蓉端著空碗，睨了他一眼，淡淡的說：“收著吧！”

　　小舅手足無措，下意識抬起左手撓頭，盯著腳面，局促不安的說：“我不能要，你說的親兄弟還明算賬呢。”

　　“你也說了，我是你親姐，你是他親舅。”冷冷的甩下一句，李蓉端著碗往小廚房走。

　　“小舅，聽我媽的，收著吧。”唐宋接過話茬，繼續道：“我知道你想說啥，誰家掙錢都不容易，但你外甥這錢來的真沒那么難。”

　　小舅明顯不信。

　　“這五千五百塊錢里邊，五千是市里和縣里給的獎勵，五百是學校給的獎勵，用你的話說，是我這個高考狀元的榮譽，我再榮譽，也總歸是你外甥不是？外甥的榮譽，就是小舅你的榮譽。”

　　小舅語塞詞窮，撓頭的頻率更快了，顯然現在心里十分糾結，他又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不知道怎么反駁。

　　“大道理我說不過你，榮譽我要了，錢不能拿，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小舅的話，就別來這套。”

　　唐宋說：“有啥區別？”

　　以前吃了小舅的罐頭，總要窩在小舅懷里幫著劃火柴點煙，飯桌上幫小舅倒酒，現在長大了，想起小時候的行為都覺得臉紅。

　　“總不能讓我給你掐個牛吃吧？”

　　“我去你奶奶個腿兒的。”小舅笑著給了他一腳，虎著臉呵斥道：“二十歲的大小伙子，丟不丟人？”

　　“你是我小舅，我丟人了你也不能笑話我。”唐宋抬頭看著小舅，繼續道：“這些錢，就當是我孝敬你的，你還別嫌多，等你外甥以后出息了，就不是幾千塊了。”

　　小舅笑得眼睛都要瞇到一塊，點頭道：“行，我等你出息，我看看我李本這輩子到底有多大的福氣。”

　　收下錢，舅甥倆都松了一口氣。

　　有些東西，看破不說破，都在默契里。

　　小舅惦記親姐親外甥，無可厚非，但小舅媽也有自己的兄弟姐妹。

　　兩口子過日子，不能錙銖必較，但也得一碗水端平，這些年下來，舅媽心里多少是有點意見的。

　　只不過舅媽是個場面人，從來沒表現出來，再加上大姑姐一家日子的確過得難，同為女人，她有這種共情。

　　再者，小舅重情義也是加分項。

　　小舅媽大氣，唐宋不能不領情。

　　親戚之間走動就是這樣，你時運不濟，我伸手拉你一把，將來我遇到困難，你肯定也不會撒手不管。

　　但再是實在親戚，能幫一時，也總不能幫一世。

　　在小舅的想法里，別說外甥現在還沒出息，就是將來出息了，他也不能指著一輩子吃外甥的，喝外甥的。

　　他是有手有腳的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干這種讓人笑話的事兒。

　　更何況將來外甥總要成家立業，結婚生子，誰曉得外甥媳婦兒是個什么樣的人，小兩口養親娘老子天經地義，但養舅舅......

　　不管法律還是民間，都沒有這樣的說法。

　　這筆錢就當是他借的。

　　“罐頭廠的飯碗怕是要砸，我琢磨著跟你小舅媽做點小生意，這年頭擺個地攤，賣點雪糕冰棍兒，針頭線腦兒，包子油條都能湊合著活下去。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更別說有手有腳的大老爺們兒。”

　　小舅有自知之明，不出意外，他應該在裁員的名單里。

　　二十多年，他在一線車間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從來不偷奸耍滑。

　　但也只剩下勤勤懇懇了，在罐頭廠，這樣勤勤懇懇的職工太多了，并不是不可替代。

　　所以效益不好要裁員的風聲剛傳出來，小舅和小舅媽兩口子就已經開始商量退路了。

　　唐宋不置可否，如果僅僅是一個罐頭廠效益不好裁員，倒還好說。

　　關鍵是接下來幾年，大部分國營廠的日子都不好過。

　　下崗、裁員成了潮流，大伙都沒錢，沒人消費，啥生意都不好做。

　　失業率升高，游手好閑的人多了，往往也就意味著治安堪憂，這種大背景下，做小生意的更難熬。

　　大河有水小河寬，大河沒水小河干，國不泰，民難安。

　　“小舅，我覺得你和我舅媽最好能往南邊走走，南方機會多。”

　　小舅搖搖頭，不是太贊同。

　　故土難離，親朋好友都在東北，到南方闖蕩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歸屬感。

　　“再說吧，等廠子里正式的裁員通知下來再說。”小舅強顏歡笑道：“聽工會的干部說，省里正在和外商代表談判，估計也就是這兩個月的事，接下來就該發安置金和補償款了，等錢到手了，我再和你小舅媽合計合計，有多大本事端多大飯碗，不能好高騖遠不是？”

　　“你是說，省里打算把罐頭廠賣給外商？”唐宋皺眉，揉著下巴問道：“談了多久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小舅把耳朵上那根兒皺皺巴巴的卷煙拿下來，塞到嘴里，點著，用力抽了一口，陶醉的靠在窗臺上，抻了個懶腰。

　　唐宋很認真的說：“小舅，你要是信我的，趕緊和舅媽辭職。”

　　“辭職？”小舅睜開眼睛坐起來，語氣不善：“我瘋了？”

　　主動辭職和裁員的補償金不一樣，他這樣的雙職工家庭得少拿不少錢。

　　唐宋說：“外商是傻子嗎？”

　　小舅瞪大眼睛，搖了搖頭。

　　“罐頭廠的情形我不清楚，但應該是不太好。”頓住一下，唐宋自顧自的分析道：“外商來咱們這是賺錢的，不是做慈善的，罐頭廠那么大的爛攤子，入不敷出，人家肯接？就跟賽跑一樣，肯定要卸下包袱輕裝上陣才能跑得快，才能有競爭力。”

　　小舅拍拍屁股坐起來，夾著煙頭遲疑道：“你的意思是，職工是包袱？”

　　唐宋沒承認，也沒否認，勸道：“我要是你，就趕緊主動辭職，起個表率作用，在領導那留個好印象，沒準還能多拿點補償。真等談判進入到最后階段，到時候廠里和外商來回扯皮，就不好說了。”

　　沉默了好一會，小舅苦笑著點點頭：“還是你看得遠。”

　　唐宋說：“你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

　　小舅又下意識的撓著頭皮，局促道：“道理是這么個道理，畢竟沒到那步呢，我咋跟你舅媽說？也不怕你笑話，這種大事，一般都是你舅媽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