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冬雷三聲,五谷不豐
上輩子也有這么一遭。
只不過那時他以為魏壯壯的好心是施舍,是煤老板家的大小姐對上不起學窮小子的憐憫,這種體驗讓他很受傷,理所當然的拒絕了,甚至對魏壯壯惡語相加。
現在呢?他先入為主的認定了魏壯壯是他媳婦兒,吃媳婦的餃子,自然沒有一點心理壓力。
唐、魏兩家勉強能算得上是世交,魏作東也是二幺三煤礦的技術員出身,和唐遠方是同事,以前兩家經常走動。
魏壯壯比他小一歲,低一年級,上輩子兩人在省城相戀,只不過那時候魏壯壯已經由家里有礦的大小姐,變成了落毛的鳳凰。
不過這個姑娘要強、精明有主見,而且冷的過分。
也不難理解,一個家道中落無依無靠的姑娘,尤其長相身材都出眾的姑娘,如果再傻白甜一點,被賣到小發廊似乎是逃不掉的結局。
兩人相戀,沒有誰追誰的問題,一切都水到渠成,自然到當事人都沒有發現,似乎是雙方同樣悲慘的經歷,指引著相互吸引,相互靠近。
羊肉餃子很香,是熟悉的味道。
捏著最后一個餃子,唐宋仔細看看,煞有介事的點評道:“這個是你包的。”
“丑?”
“香!”
一個問的是賣相,一個答的是味道。
答非所問,不在一個頻道上,兩個人卻都懂了。
“唐宋......”
糾結了好一會,魏壯壯鼓足勇氣問道:“你是不是和二高的李佳然處對象呢?”
唐宋愣了好一會,自嘲的搖搖頭,苦笑道:“我倒是想,李佳然她爸是副局長,能瞧得上我這個落榜生?”
“那就好。”魏壯壯拍著心口,徹底松了一口氣,然后自顧自的分析道:“我都給你算過了,只要這幾個月在礦上好好干,攢些錢,再考一次試試,我覺得......”
頓住一下,改口道:“學校老師都覺得你這種情況挺可惜的,去年理科總分才710,你考了603,省內的重點本科隨便選。”
唐宋揉著下巴點點頭,問道:“你咋這么關心我?是不是想和我處對象?”
魏壯壯不甘示弱,抬頭道:“是啊,咋啦?我家里條件雖然比不上李佳然,但超過其他人還是要綽綽有余的。”
上輩子家道中落的魏壯壯可沒這么主動過,難道這才是真實的魏壯壯?
或者錢是英雄膽,家里有礦,所以財大氣粗?
唐宋打趣道:“你圖我什么?成績還是能力?”
魏壯壯覺得唐宋語氣有些輕佻,很不尊重人,她明明是在談論一個嚴肅的話題。
急的跺腳,一嘴小銀牙咬的咯咯作響,兜著臉冷哼道:“成績好不還是落榜了。能力?你一天能挖五噸煤?別傻了,我就是圖你長得好看。”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上輩子他追問,魏壯壯也是如此回答。
唐宋又何嘗不是想吃軟飯,畢竟奮斗過,才知道奮斗的艱辛。
本質上他也是個膚淺且俗不可耐的人。
上輩子與他相濡以沫的是那個沉默寡言,倔強執拗又不善于表達的魏壯壯,遠不像現在這樣俏皮活潑勇敢且自信。
想想也是,兩個苦命的人湊到一塊,哪怕小有家財卻也總為未來惴惴不安,又怎么能把日子過出花樣來?
操蛋的人生總是對普通人特別刻薄,沒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
他覺得如今這樣也不錯。
沉浸在這種美好的憧憬里還不到半分鐘,他忽然警醒,整個人被一種惶然包裹,失聲道:“對了,今天幾號?”
魏壯壯眼神狐疑,挑眉道:“十一月份的工資才發了三天,你缺錢用?”
“我手里還有點。”她小心翼翼的覷了唐宋一眼,掐著水嫩的指尖兒,囁嚅道:“但不多。”
唐宋忍不住爆了一句含媽量極高的粗口,不是嫌棄魏壯壯的小氣。
私人煤礦發工資的方式很靈活,以前是一天一結,但總有些不靠譜的礦工領了當天的工資之后到縣里胡吃海喝、耍賭跑皮。
后來礦工家屬聯合起來到礦上鬧了幾回,工資由當天現結改成了月結,每個月一號發上個月的工資,拖欠的情況非常罕見。
11月份的工資發了三天,也就說今天是12月4號。
明天,魏壯壯就要家道中落了。
也就是唐宋上完這個班之后,三班開采時礦井就會透水。
他不容許悲劇重演,上輩子魏壯壯是他孩子的糧倉,這輩子魏壯壯將是他的鐵飯碗。
何況還有十七條活生生的人命,十七個家庭,一百口出頭的老老少少。
“壯壯,你等我一會。”唐宋把飯盒塞回到魏壯壯手里,習慣性的捧著魏壯壯的臉蛋兒微微用力捏了一下,然后轉身撒腿就跑。
“哎......”魏壯壯紅著臉跺跺腳,羞怯的低下頭,嬌嗔道:“臭流氓,臭流氓,長得好看了不起嘛?”
雪勢越來越大,似乎要淹沒礦區的一切。
二班班長劉老棍子已經開始清點人數準備下井了。
唐宋趔趔趄趄的跑過來,站在人群后邊,拄著膝蓋喘氣。
“今天大伙都得賣賣力氣,上個班采了59噸煤,咱們二班不能落下。”劉老棍子例行的在下井之前用上個班的產量鼓舞士氣,然后環視班上的工友,點點頭,準備下井。
“班長......”唐宋下意識把手舉起來,胳膊在半空中僵住。
該怎么開口?
跟工友們實話實說?
這種神棍一樣的預言,顯然沒有什么說服力,而且非常容易遭受一頓毒打。
試想一下,你是一名高收入的礦工,每個月賺兩千多塊,游刃有余的養活一家老小,人人羨慕。
現在忽然有個人跟你說,煤礦要發生透水事故,誰下去誰死,不過也不是很急,最少還有八個小時,按照流程來說應該是下個班才能遇上。
你是礦工你下不下井?
下吧,就算不相信真有什么透水事故,光是這種話就能嚇得你草木皆兵,甚至誰咳嗦的聲音稍微大點,都能嚇得你尿濕褲子。
不下吧,就為了這一句捕風捉影的玩笑就不干活養家了?
所以實話實說的唯一結果就是:小唐,要不你退群吧。
“有事?”班長劉老棍子瞪著牛眼,嘟囔了一句。
唐宋語塞詞窮,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才敷衍道:“冬雷三聲,五谷不豐,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還大學生呢,少他娘的吃苞米豆子放蘿卜屁,瑞雪兆豐年懂不懂?”
唐宋當然懂,只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二班下井,尤其是劉老棍子打定主意趕超一班的前提下。
好在一班采上來的煤還沒來得及全部運走,唐宋隨手捏了一塊,放在掌心扒拉著,皺眉道:“今天的煤不對勁兒,潮氣太重。”
大伙面面相覷。
劉老棍子罵罵咧咧的走上來,在斗車里翻翻找找,提出了自己的質疑:“有沒有這種可能?下雪天氣潮濕,水汽跑到煤上來了?”
唐宋不置可否,搖頭道:“斗車剛從井下開上來,我更傾向于水汽是來自于地下。”
他這么一說,大伙都懂了。
死一般的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分鐘。
“我不干了!”
“老劉,要不先等等吧。”
“......”
劉老棍子進退兩難,他能當上班長,并不完全是因為威信和能力,而是因為他的性格。
總結來說就是膽小怕事,貪生怕死,所以運氣也不曾虧待他。
在他擔任二班班長的四年七個月零三天的時間里,班上沒發生過一次安全事故。
其實劉老棍子已經傾向于唐宋的引導了,只是班長的威嚴讓他沒有第一時間承認。
慌亂的卷了一根旱煙,塞到嘴里,劃了七八根火柴才點著,狠嘬了一口,然后把大半截煙扔到腳底,捻滅,咬牙道:“都先別忙著下井,小唐,你跟我去找二哥說一聲,等他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