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之上有一座山,此山很高,高到突出云端,高到住在上面的仙人,以為能俯視這片無盡大陸的邊緣。
但即使山很高,住在山上的仙人也很高,但這山依然和大地相連,而仙人依舊住在地上。
只要還住在地上,那他就還不是仙,而只是人,即使在前面加了個仙,他們依然還是人。
而只要是人,那就還有人的一切欲望與追求。
凡人求富貴,山人求長生,長生仙人,則求道。
“俗世蟻國,朝生暮死,”
“所以他們才充滿活力和希望。”
在這山上,先后傳出一男一女兩個聲音,
這聲音里沒有感情,沒有情緒,沒有起伏,也沒有質感,只能勉強分辨是一男一女。
“你們這次選誰?”
那個男聲在沉默了一會兒后開口說道。
“流云仙”
女聲出聲答道。
“那么下次就該輪到我了吧?”
男聲稍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你是最能打,但修道不是能打就可以,如果下次挑選道子時,你還是這樣,那我們就不能選你。”
女聲卻是依舊平靜,冷酷,而沒有感情。
“我一直想去天上看看,我總覺得我丟失了一些什么。或許去天上能……”
男聲還沒說完,就被女生打斷,而且這次她的聲音終于有了起伏,也有了質感,聽其聲音,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但說出來的話,卻又滿是滄桑與腐朽。
“弋鳧仙!我現在想見你,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沒有情感的聲音,我想見你,我想看見一個活人,我已經在這山上枯坐兩萬五千年,我不想之后的兩萬五千年也看不到一個人…只能聽到冰冷的聲音。弋鳧仙!我想見你。”
弋鳧仙又沉默了片刻,而后響起一個青年男人的嘶啞聲音。
“隰荷仙!你又何必如此執著呢?我們飛升仙山,脫離苦海,從此壽元無盡,將來還能扶搖升天,世人夢寐以求的,我們都已經得到,還有什么好執著的呢?”
隰荷仙嗤笑一聲,嘲諷道:
“都說你最像人,我以為五千年沒開口說一句話的你,已經和我們一樣,變成冷漠無情,一心求道的仙了。沒想到你還是和人一樣,口是心非的毛病還是沒改。”
面對隰荷仙的嘲諷,弋鳧仙只有沉默。然后在山頂處現身。
這是個身穿白色葛衣,長發用草繩綁著,而且光著腳,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在他身上能感受到野性,也能感受到淡淡的書卷氣,但他身上你最先感受到的是歲月的滄桑,和人的落寞,還有令人絕望的平靜。
而在弋鳧仙出現得下一刻,一個穿著獸皮抹胸短裙的少女,也出現在著山頂之上。
弋鳧仙見隰荷仙出現,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閉上眼睛,但她窈窕的身姿,野性的氣質,純真的大眼睛,小巧粉嫩的唇,有點嬰兒肥的臉頰,和她挺翹的鼻梁,還有她初現端倪的尖下巴卻一直在他腦海內揮之不去。
他只能運轉天地倒轉心法,強行將這段記憶消除掉,并再一次斬滅自己的人欲。
等他再睜開眼睛時,卻發現隰荷仙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弋鳧仙對她點了點頭,算是道歉,至于她懂不懂這是道歉,那就只有天知道。
隰荷仙沒去糾結他點頭是什么意思,她只向里面的石臺走了幾步,便伸手請他入座,自己則找個個看著平坦的石頭先行坐下。
等弋鳧仙也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他們所處的場景立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先前的石臺,變成一座高聳的大殿,而支撐大殿的是六十四根金柱,每根金柱高八十一仗,由于屋頂太高,所以上面漂浮著云氣,而這座大殿之廣,以人之目力,卻是看不到盡頭。
在大殿的正中,則有一個巨大的太極圖,但詭異的是,黑白二魚奇大無比,而它們的眼睛卻是極小,而且離得極近,干好夠兩個人相對而坐。
此刻弋鳧仙就坐在陽魚之眼上,而隰荷仙則坐在陰魚之眼上。
此刻隰荷仙身上的衣物也發生了變化,她性感野性的獸皮抹胸小短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用金線繡著荷花暗紋的白色道袍,披散的長發也被一頂紫金蓮花冠束縛住,蓮花冠中間還插著一支碧綠通透的玉簪。
而她原本就過分美麗的面容,在略施粉黛后,則由原本的野性純真變得妖嬈魅惑,唯一不變的是她依舊光著腳,但腳指甲上卻涂了紫色蔻丹。
隰荷仙拿起一盞玉露放在盤膝端坐的弋鳧仙身前,而她自己則很沒有形象的伸開腿,可愛的腳趾還俏皮的一動一動,看的弋鳧仙心中又是一陣悸動。
隰荷仙靠著身后的椅背,舉起另一盞玉露一飲而盡后。
見弋鳧仙又閉上眼睛,她坐直身子,看著面前的弋鳧仙語帶魅惑的說道:
“你知道我在見到你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嗎?”
弋鳧仙睜眼看著隰荷仙的眼睛答道:
“不知!”
這次他的聲音不曾尖銳嘶啞,只有宏大淳厚。
隰荷神色平靜但語氣依舊魅惑的繼續說道:
“我一見到你,就想把你壓在身下歡好,或者被你壓在身下也可以,我甚至想要吃掉你,把你的肉一塊塊咬下來,吃進肚子里,我覺得這樣我一定會很高興,也會很滿足,但是你看,現在什么也沒有發生,你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
回答隰荷仙的,依舊是那個宏大而淳厚的聲音。
隰荷仙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玉露,擺在身前,而后緩緩開口說道:
“都說太上忘情,可忘不掉怎么辦?既然忘不掉,那就不要嘗試去忘掉,你要做的就是抬頭望天,去追尋無上大道,只要道在心中,忘掉、或是忘不掉又有什么關系呢?修道總比你的情有意思,你說是不是?”
弋鳧仙低著頭思考了一會,抬頭認真問道:
“你是說我應該放縱自己的心,正視自己的欲望,然后用更加強烈的欲望去抵消掉對你的欲望?”
隰荷仙輕笑著說道:
“欲望怎么會被抵消呢?就算是神,只要祂還活著,那祂就會有欲望,只不過祂們的欲望都很可怕,因為祂們的欲望都很純粹,祂們已經真正做到了絕天理,滅人欲,身化道一。”
這次弋鳧仙沒有思考,直接表示不懂。絕天理,滅人欲,身化道一,這些分開來說他都懂,但把它們合起來說,他就不懂了。
隰荷仙從陰魚之眼上起身,跨過陰陽的分界線,走到陽之魚里面,徑直走到弋鳧仙的身后數步開外,轉身看向弋鳧仙說道:
“此刻為真還是先前為真?”
原來在隰荷仙轉身之際,她身上用金線繡著荷花暗紋的白色道袍消失了,她臉上的妝容也消失了,她頭上的紫金蓮花冠和碧玉簪也消失了。
她又變回了那個純真的、帶著野性的、漂亮小姑娘。而她身上,依舊穿著那件抹胸獸皮小短裙。
而他們先前對坐飲酒時,所在的莊嚴高聳的大殿也全部消失不見。
他們所在的地方又變成山頂上的石臺。
弋鳧仙看了一下自己身上不曾改變的白色葛衣說道:
“即都是真,也都是假。”
聽見他的回答,隰荷仙閃現到弋鳧仙面前,一膝蓋頂在他的肚子上,同時手中浮現一個玉盞。
弋鳧仙肚子突然遭受襲擊,馬上開始嘔吐,但從他在山下開始算,他已經有幾萬年沒吃沒喝過任何東西了,所以他唯一能吐出來的,只有剛剛喝下去的那一杯玉露。
隰荷仙拿著那一杯弋鳧仙剛剛吐出來的玉露,平靜而認真的問道:
“現在是真是假?”
弋鳧仙彎著腰,捂著肚子,正在痛苦的呻吟,顯然無法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但這時在隰荷仙身邊卻又出現一個弋鳧仙,他看著躺在地上的自己,一腳將其踩成碎片,只聽一聲痛苦的哀鳴,然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他平靜的看著自己化成點點光粒,回歸山下的大陸,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一切都是真的。但這和剛才的問題有什么關系?”
隰荷仙拿著那杯從新加工過的玉露來到懸崖邊,把玉盞連同里面的玉露一起丟下去。
而后垂著手,抬頭看向天空,幽幽說道:
“那么你喜歡哪一種真呢?是像現在這樣穿著寒酸的衣服,以天為被,地為床,不眠,不吃,不喝,不動,不見,不聞,不聽,五感一封神游太虛。”
“還是錦衣玉食,忠仆美婢,然后廣廈豪宅,里面金碧輝煌寶物無數?”
弋鳧仙答道:
“這些于我們無用。口腹之欲已經無法滿足我們好奇心,忠仆美婢除了顯示身份外,也沒有任何用處,如果我們想要做什么,動念之間即可完成。廣廈法寶也無用,給我們一根樹枝和一件絕世神兵對于我們而已沒有區別,而且我們已經在山上,素衣還是華服有什么區別?”
這時隰荷仙突然插言道:
“但素衣穿著舒服不是嗎?”
弋鳧仙沒有理會這句話,他覺得隰荷仙這次是不會回答他的問題了,所以他不再浪費時間,他的身形開外慢慢變淡,但隰荷仙顯然不想讓他就這樣走掉。
她伸手抓住弋鳧仙的手臂,已經只剩一道透明影子的弋鳧仙,身體立馬又變得凝實起來。
她看著弋鳧仙不解的眼神,笑著說道:
“若我即天理,我就是我的那個一,那還需要在意忘掉與否嗎?這時候你的一切,包括你自己,都已經被一吃掉,你除了這個一以外別無他物,但這個一太大,即使是神也不可變成這個大一,那只能選一條路,去變成那個小一,你要變成小一,就要學會舍棄,舍棄你不要的天理,舍棄對你沒有幫助的人欲,去變成你希望成為的那個一。”
“就像現在的流云仙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