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哲和聶秧在夜里去到聶昂家所在的小區(qū)。聶秧才來過一次,找了好一陣子才確認正確位置。他們吃了個面包便上樓。簡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拿來了手套和鞋套,遞給了聶秧一份。
“還真有點警察的樣子。”聶秧笑著對簡哲說。
“東西別亂動,動過的要放回原位。”簡哲對聶秧叮囑了一下,便走進了房子。
“我本來還想帶一桶油漆來呢。”聶秧跟著進了屋。
聶秧是會開這些玩笑的人。無論再過多久,簡哲都會覺得這樣的時刻很愉快。
房子有兩個房間,不寬敞,但還挺舒適。簡約風格的裝修,淡黃的格調,挺像是余笙韻的風格。不過,聶秧首先感覺到了不適,可她并不知道這份不適的由來。她問簡哲是否與他有同樣的感覺時,簡哲回答道:“是的,這房子沒多少玻璃。”
這房子的確很少玻璃。茶幾是木的,沒有玻璃;酒柜也是木的,一瓶酒也沒有,本來有的玻璃門消失不見了,只留下用來吸住門的磁吸;洗手間沒有鏡子;房間里也沒有梳妝臺,只有一個已經裂了的鏡盒被藏在了衣柜。
除上述的情形之外,這家里一個花瓶都沒有,碗碟都是塑膠和金屬的。客廳與陽臺之間有四頁玻璃拉門,三塊玻璃保住了,一塊缺了席。
“有人……把東西都砸破了,后來就盡量避免買能摔碎的東西了。根據崔瀾宇的觀察,那個摔東西的人很可能就是聶叔叔。”簡哲皺著眉頭說完,看了看聶秧。
憤怒,憤怒,還是憤怒……
聶秧這時的腦中已經想象到了,這房子就是一個被怒火灼燒的煉獄。她的父親動不動就會發(fā)火,而別人只能忍受。
“她……救了你們母女……從結果來看。”簡哲說。
不管初心如何,余笙韻的確將一個惡魔從聶秧身邊帶走了。可聶秧并沒有打算感謝她的敵人,沒好氣地說道:“這是自作自受,活該!”
“活該嗎……但是,她為什么不離開聶叔叔?”簡哲說著,走到了那客房,拿起纏著長發(fā)的梳子,又看了看整齊的鋪蓋。他又皺起了眉頭說:“這兩人是分房的。”
就連聶秧都已經想到了。兩個房間都有整套的被褥,也都有梳妝用具,區(qū)別就在于小房間更加整潔,且有少量的化妝品。這就是說,小房間是余笙韻睡的,聶昂則睡大房間。
“難道是,老爸掌握了她什么罪證?”聶秧恍然大悟般說道。
“假設她真是個罪犯,也有把柄被拿捏著。”簡哲頓了一下才繼續(xù)說,“加上無止境地發(fā)怒。這三個條件加起來,足夠讓聶叔叔人間蒸發(fā)。”
的確,如果一個天天受盡折磨的人足夠心狠手辣,殺人滅口是在所難免的。然而,余笙韻并沒有那么做,反倒是被瀾宇看到她安慰聶昂。這實在是讓人費解。
兩人沒能想出結論,便轉移到了聶昂的房間。而就在這個時候,簡哲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還沒拿出手機,簡哲便已經想到這應該是母親睡醒找兒子來了。誰料,蒙靜劈頭就是一句:“聶秧的老爸打了人,我現在去看看他。”
“我和秧在一起,我們也去一趟吧?”簡哲說。
蒙靜稍微猶豫了一下,答應了簡哲的要求。
原來,聶昂帶著余笙韻去應酬。面對這如此美貌的婦人,參與者先是眼睛不規(guī)矩,喝多了兩杯后嘴巴不規(guī)矩,最后借著酒意,連手都開始不規(guī)矩了。聶昂逮住了一個平時就看不慣的家伙,向著對方的臉,手打牛丸般拼命揮拳。
差點有人要死了。無論旁邊的人怎么勸,他都好像沒聽到似的。而且,那些人也沒有很認真地勸架。直到余笙韻扒開其他人,從身后抱緊了聶昂,救了那個已經成了豬頭的家伙。
派出所里熙熙攘攘的,一大堆喝醉酒的人坐在靠椅和地上。斯文體面一點的,是與聶昂一起吃飯的那些有身份的人。即便來到這里,他們還吵吵嚷嚷的像是孩子。
角落里還有一幫衣衫不整的男女,像是外地來的打工者,過年也不擠春運,留在本地。這些人也是喝醉了酒,打了架,這會兒卻像是落了地的秋蟬一樣,個個瞇著眼睛打盹。
“這邊來。”一個民警招呼簡哲和聶秧從大廳旁的通道進入了走廊。
民警認得簡哲,簡哲也認得民警,此人就是以前見過的老趙。老趙將簡哲帶到了走廊盡頭,蒙靜和余笙韻的面前。
兩個女人相對無言,看到兩個孩子來了便站了起來。蒙靜對聶秧說:“我覺得還是不要告訴林芬的好,也沒必要,所以讓簡哲把你帶來了。”說罷,蒙靜便指了一下身后的那扇裝有玻璃窗的鐵門。
聶秧有點忐忑地湊到了玻璃窗前,看到聶昂這時正托著腦袋,不知道是在想事情還是在瞌睡。
背后,蒙靜對余笙韻說:“先回去吧,故意傷害是少不了。打得那么傷,應該考慮要請個律師。”
“或許,還應該讓聶叔叔去做精神鑒定。”簡哲說。
“你……不該做這些胡亂的猜測。”余笙韻略帶敵意地說。
事到如今,簡哲也覺得不該隱瞞。他看了一下蒙靜,得到了首肯后,便將瀾宇看到的事情,以及自己闖空門后的所見說了出來。根據種種跡象可知,聶昂的精神肯定是有毛病的。
沉默……余笙韻并沒有對簡哲的話作出任何評價,沒有辯解,更沒有責備。她只是點了點頭,默默地走了。
聶昂其實沒什么好看的,聶秧很快就轉臉看簡哲和蒙靜。
“要跟老爸說兩句嗎?”蒙靜問聶秧。
只是搖了搖頭,聶秧完全沒有對父親表現出興趣,或許是擔心他突然發(fā)狂撲來咬自己吧。她對簡哲說:“看過了,我們走吧。”
“等等,有些東西想讓你看一下。”蒙靜說著向聶秧招了招手,走在了前面。
聶秧本來就經常跟蒙靜和簡哲出入公安局和派出所,已經對這些地方非常熟悉。可是,她這會兒卻不知為何感到有一絲恐懼。因而,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拽著簡哲才敢跟著去。
“你,確定也要我看嗎?”簡哲有點惶恐地問。
“到了這個時候還問這些沒用的干嘛……”聶秧說著很不滿地瞅了簡哲一眼。
他們要去的地方并不遠,拐個彎就到,是一個監(jiān)控室。只見蒙靜對那個正在整理視頻的民警說:“剛才的那一段。”
民警也沒問緣由,答應著就打開了一個視頻文件。
聶昂坐在了顯示器的中央,精神頹唐地開始說話。他說:“我,經常會感到憤怒……所有事情,所有人,都讓我覺得惡心。最好把所有東西毀掉……這是女兒出生后一兩年開始出現的。我經常有種想打人的沖動,很怕傷害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可是,我遇到了她,只有跟她在一起,我才會平靜。沒有辦法了,我只能離開妻子和女兒,跟她在一起。這樣才能保護她們……”
“你現在的妻子當時知道你的這種情況嗎?”一把男聲問,聲線像是老趙。
“她很清楚。她說,既然她是我的藥,就讓她來承擔這個使命。可是,是藥三分毒。她的缺點就是太美。那個叫做郝明的家伙來威脅過我,讓我們不要在一起。可是,我們終究走到了一起。我不敢要孩子,怕生出來受我的害。我……對不起她。”
“但是,你為了她而打了人。”男聲又說。
“控制了十多年,這回終于忍不住了。不過至少,我沒有傷害到我的女兒。”
“你還認識那個郝明。那你說不知道余笙韻與什么人有聯系,那也是謊言了。”蒙靜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的,我是撒了謊,可是那人不像是個會干壞事的人。我想我沒有必要將他說出來。”
“你是因為小兒子被拐離婚的。你們是為了促成這個目的而盜走了孩子嗎?”蒙靜又問。
“怎么可能?他們都是同樣重要的,對我來說。我每次想起丟了兒子的事情都很煩躁,非常想要爆發(fā)。她們收到了那封匿名信,說我兒子死了的那封。我知道這件事時非常的焦躁,但只能拼命忍著。至于阿韻,她很喜歡小孩,也不會作出那種壞事來。更可況,她還偷偷地拜托郝明用黑客的技術來查我兒子的下落。”聶昂很肯定地說。
“你怎么知道的!?”蒙靜有點激動地問。
“郝明親自對我說的。他知道我對阿韻不好,總是嚇到她,有時甚至不小心打了她。所以,他來對我說阿韻是如何待我的。我也很擔心阿韻會跟了別人走,所以有時會跟蹤她,知道她在酒吧接收郝明的密碼。郝明是個怪物,總是與喜歡的人保持距離,即便自己在設法幫助她。”
這番自白解開了簡哲心中的一個結,解釋了當初林芬母女收到匿名信時,他因何表現得漠不關心。因為如果他很緊張,恐怕就會暴露出自己的精神問題。而且,這也解釋了為何郝明和余笙韻會一直保持聯系,就是為了尋找聶京的事情。
聶秧已經看不下去了。余笙韻是自愿跳進火海,怎么還會為此而偷走小孩呢?她一直憎恨的老妖婆,竟然是保護她的天使?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樣“違背常理”的詭辯。
一聲不吭地,聶秧快步走出了派出所,簡哲自然緊隨其后。
“那個糊涂的死老頭子,肯定是被那狐貍精迷住了!思覺失調!胡說八道!他肯定是被那個郝明騙了,人家是故意說正在幫他找兒子的。那個傻瓜!”聶秧在街上吼道。
“等等,我跟你的想法一樣。”簡哲說。
“什,什么!?”聶秧立即停下急促的腳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簡哲,等著他的高論。
“她不會對自己未來的生活沒有預想。在這樣的條件下,她仍舊選擇嫁給聶叔叔,甚至不惜用拐帶孩子這樣的事情來促使這件事的發(fā)生。可以推斷,她也是個瘋子。”
余笙韻是個瘋子?就連聶秧都能看出她比一般人更有理智。這也就是說,簡哲的那個推論肯定站不住腳。他是用一個謬論來讓聶秧看清楚事實——聶京的被盜并不是余笙韻策劃的。可是,余笙韻為什么為難自己為聶昂做到這些?簡哲唯一想到的,那就是除了所謂的愛情之外,余笙韻對于某些事情有嚴重的負罪感,必須找到贖罪的辦法。
被簡哲耍了一次的聶秧,忍不住連番捶打簡哲的胸膛。簡哲不忍逃跑,連忙緊緊地抱住了她。
少頃,聶秧離開了簡哲的懷抱,兩人四目相投,眼看著就要犯罪。
身旁的路人手機傳來了網紅博主報道新聞的聲音:“澳門一溫姓女子突然在社交媒體爆料,說自己的兒子是自己在十三年前在大陸抱走的。原因竟然是自己的孩子被拐了,丈夫和她離了婚。她必須要讓別人也承受自己所受過的苦。所以,她在街上隨機偷了一個小孩……”
那個路人走遠了,可聲音還留在了簡哲和聶秧的耳畔。
霎時間,林芬為何去了澳門,郝明為什么給余笙韻發(fā)“事情有進展”的暗號,這些問題的答案仿佛都突然涌現了出來。
簡哲連忙打開視頻應用,才發(fā)現這條新聞也已經在國內傳得沸沸揚揚。簡哲找到了原始資料,有人從外站截圖放到了國內。截圖是一段推文,內容如下:
“我的孩子并不是我的親生骨肉。09年,我從國內的一輛嬰兒車上將他抱走,然后輾轉來到了澳門。原來,我的孩子原名叫做聶京,是他告訴我的。我就是來到了這里,他還是找到我了。我的孩子也被拐了,丈夫因此跟我離婚。不會有人懂得我的感受的,所以我要讓別人也感同身受。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將他抱在懷里的時候,人心都要化掉……”
推文的中間是一段女人與孩子之間互動的描述。簡哲快速地瀏覽過去,看到了最后,那女人如此寫道:“他說自己是個黑客,知道了我所干的事情,勸我回頭是岸……我決定回去自首,回到大陸去。等到他們上班的時候,我就會帶著孩子回去……”
今天是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一日……這個女人會在明天帶著聶京回到內地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有點驚心動魄,即便是簡哲一時也說不出話來。聶秧在一旁,眼珠子一晃一晃地,自然也是難以接受。
“怎么偏偏是澳門?芬姨去的地方……”簡哲喃喃地說。
林芬是個普通的婦人,斷然是沒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查出聶京的所在。她之所以去澳門,應該也是為了聶京,但將這個消息告訴她的卻很可能是郝明。
推文之中,那姓溫的女人提到了一個“他”,是這個黑客告訴女人聶京的名字。而那個“他”很可能也是郝明!
這猜測似乎八九不離十,簡哲連忙將這推文的截圖發(fā)給了蒙靜,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順帶說了林芬去了澳門的事情。
沒有得到蒙靜的回復,但簡哲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的信息,開始忙著聯系各方。如果安排妥當,即便那個姓溫的改變了主意,也能在當地逮住她。
“你們當初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確實只是一個惡作劇,留書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真相啊。”簡哲慨嘆道。
聽了這樣一句話,聶秧并沒有說話,只是低頭不語。這一切,簡哲都用將其印在了自己的腦海,并沒有多說一句。
幸虧學校還未開學,簡哲預料到這個晚上可能是一個不眠之夜。他和聶秧分別后,便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用手機留意著事件的進展,不料卻很快就睡著了。然而,余笙韻、郝明以及被拘留的聶昂都睜著眼睛無法入睡。他們或許正凝視著同一片黑暗,同一道光。
等再次醒來時,簡哲聽到了門鈴瘋狂的叫嚷聲。
聶秧帶著手機進了門,舉著給前來開門的簡哲看。手機里播放的是一個電視臺在網上的直播新聞,鏡頭的中央有三個人緩緩地向著海關的自助通關閘門走來。這三人中,一個是穿著皮裘大衣,帶著墨鏡的中年婦女。她的頭發(fā)上綁了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插了一根閃亮亮的發(fā)簪。整個人散發(fā)出一陣江湖氣和風塵氣。
另外一個人身材修長,穿了一套水手服,像是剛從動漫展回來,一點都不怕冷。此人長發(fā)飄飄,咋眼看去和聶秧長得一模一樣,是個大美女!
除了他們之外的第三個人竟然就是林芬!
“請告訴我芬姨心里的陰影面積。”簡哲說著咽了一口唾液。
“如果不帶歧視地看,我弟弟長得還真漂亮。”聶秧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有點難以接受吧……”
“她昨天給我發(fā)了信息,說將會有新的開始,顯然已經接受了現實。”
就在這時,旁白說道:“現在走來的依次是溫某,多年前被拐的孩子聶某,以及聶某的母親林某。根據澳門那邊的消息,這名溫某是受到了另一個黑客的威脅,才決定自首。但是她并不知道威脅者的真實身份……而母親林某則是收到同一個人的消息,提早來到了澳門找尋兒子。”
“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面對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嗎?”簡哲柔聲地對聶秧說。
聶秧并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住了簡哲的手,勉強笑著著點了點頭。
拘留所里,郝明看了電視上的新聞,思緒突然回到了當年。還有一些細節(jié)是沒有被他說出來的。就在他逃課去到葉老太窗前那天,進屋從葉老太的抽屜里拿了一封信。
“如果你完成了工作,就將這封信給阿韻。”葉老太如此囑咐道。
老人果然沒有看錯人,郝明真的來了。完事之后,他擅自拆開了信來看,內容他還依稀記得:
“阿韻,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謝謝你,陪著我這個老不死這么多年。我也對不起你。你本來是一朵向日葵,卻因為我而變成了抑郁的百里香。真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啊。可是,我的自私也只能讓你變得更加不幸。我更愿意活著,活在燦爛的回憶之中。請原諒我,原諒因此而產生的罪過吧。你很美,可不能被壞人騙了。不過,你這么聰明,這點我并不擔心。記得給剛發(fā)芽的小菊花澆水,可不能多澆,洗完的盤子可要擦干再放進柜子,衣服可要疊整齊,不然衣柜再大也不夠用……”
老太的信很多這樣瑣碎的囑咐,郝明已經不能清楚地記起。他埋怨老太留下這么一封預告自己去死的信,一來會讓余笙韻以為是自己對老人照顧不周而自責,二來也可能暴露郝明的所作所為。
同時,他也埋怨自己,如果他能早一點讀到這封信的話,便可以告訴老太余笙韻其實足夠堅韌,可以一直照顧她。
他一直不敢將信送到,直到得知余笙韻和一個有婦之夫在一起。那個墮江的雨夜,他本來想要拿這封信去勸說余笙韻離開聶昂,卻被簡森殺出來弄砸了。信被江水浸透,已經無法看清上面的字。結果,信還是沒有被送到。
在看守所的郝明想到這些不禁又自責了起來,思緒再次回到葉老太死的那個夜晚。他噗嗤地把自己制作的高電阻的設備插入了插頭,房間里頓時斷了電。透過街燈,郝明清清楚楚地看到葉老太睜著眼睛看自己,似乎還在笑。她輕輕地掀開被子,將其丟到了地上,向窗外的那只“鬼”輕輕地揮了揮手。
那鬼也向她揮了揮手,輕輕地關上了窗,默然走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