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第一次受命后前往江南。

　　一路舟車勞頓，此時的洪承疇正坐在趕往南京城的馬車上。

　　似乎是看書看累了，洪承疇掀起車簾看向窗外。

　　此時的天色尚好，也不像有旱災、蝗災之類的天災，洪承疇卻看到了令他觸目驚心的一幕。

　　洪承疇就在這馬車里，一路看過去，看了約有小半天，地里的田埂還能依稀看到影子，但農田之中，雜草叢生，這么多地，竟然全部被棄耕了。

　　這可是沒有任何天災啊，如果好好耕種，未必不能為陜西等地輸送糧草。

　　洪承疇一向認為，大明是天災來了，地養不起人了，必須要把那些多余的人全部殺光。

　　可這沒遭受天災，大明糧倉之省，大河南，竟然棄耕，直驚得洪承疇張大了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這大片大片荒蕪的田地。

　　馬車又行了幾里，洪承疇才問向車夫。

　　“車夫，你們這正陽縣所有的田地都是這樣荒著嗎？沒人耕地嗎？”

　　車夫一揚馬鞭道：“這位大人，我們縣十有八九的地都是這樣，隔壁縣好一點，也大概有個一半左右的地是這樣。”

　　洪承疇在心里默算了一下，這些縣是要向朝廷繳納糧食稅賦的，這些地，可是上了朝廷的收稅冊的，不耕地，這稅賦從哪里來？

　　“你們這，不耕地，也不用繳納稅賦嗎？”

　　車夫聽到這話卻是笑了。

　　“大人這說的哪里話，我們這以前都是好田，上等田，怎么就不用向朝廷繳納稅賦呢？”

　　車夫這話說的，讓洪承疇感覺更加奇怪了，既然朝廷還是給他們定的上等田，那稅賦還是很重的，怎么就棄耕呢？

　　“車夫，那你們這，怎么就棄耕了呢？”

　　而車夫聽到洪承疇這么問，也在內心感慨，這些當官的，真的都是書呆子，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

　　“大人，老百姓沒牛啊，人也拉不動犁啊。”

　　“牛呢？”

　　“牛啊，一個是現在稅賦重，好多人都沒飯吃了，盜賊變多了，牛這種牲畜，還不得首先就給你偷了。這二個嘛，縣里的養畜生的馬戶，又是要交馬草，又是要筑城，反正縣里各種攤派，想不干這些差徭的就得交錢，這些馬戶差不多都把牛賣了，地不要了，人也跑了。沒牛，又沒人，誰耕啊。”

　　這車夫言語之中甚至有幾分對大明官府的不滿，只是此時知曉馬車里坐的是一位大明高官，所以這都是收著說了的。

　　接著，這車夫又悠悠的說道：“這人跑路了，該交的糧食一分不能少交。兄弟跑路了，這錢就該他其他兄弟交；一家人全部跑路了，就該這家人在的村子交；一村子都跑路了，九族親戚都挖出來要交；這些要幫其他人繳稅賦的，有的人家里還有幾個錢，能幫跑路的人交，有的人家里沒錢，也就只能跟著跑路，不跑都不行。”

　　“大人，你看，這些田多好，今年我們多好的年景，大片大片的村子一個人都沒有，田都荒著，可惜啊。”

　　洪承疇眼盯著窗外，心卻飄回了福建老家。

　　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

　　在老家，洪承疇何曾見過這樣大片大片的好田，不說好田，就說這連成一片的田，整個福建都找不到這么大的。

　　洪承疇也為這些田感到十分可惜，要是他洪承疇有這么多地，絕不荒著。

　　“車夫，這些人怎么都直接不要地了呢？賣了也能得點錢啊？”

　　洪承疇這話一出，車夫都笑了。

　　“大人啊，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這有地就要上交稅賦，人家有地的人，都恨不得自己沒有地，現在就算是把地送給人，都沒人要啊。這地就算是有人要了，官府馬上就上門收稅賦，這要了地的人，也要馬上破產，逃跑，沒有第二條路。”

　　這話也是把洪承疇說愣住了，這有地，反而是虧本生意了？

　　“車夫，這朝廷稅賦，我看也不至于讓百姓虧本吧？”

　　“大人，朝廷稅賦，還有什么多加的餉銀，雖然多，勉強也能承受吧。但是本縣的一些官員搞出來的一些東西才叫可怕，比如說火耗，朝廷要一兩，火耗還要一兩；繳納糧食，找一個人在旁邊踢，踢出斛的都算他們的；官員大戶要修房子，就征發徭役……”

　　洪承疇聽了車夫的話，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洪承疇雖然是貪官，但是也沒想到這里的縣令親民官能做到這個地步。

　　“這些官這么狠，就沒人上告嗎？”

　　“告？找誰告？”車夫搖了搖頭，接著道：“倒是有人告過，高官人都沒見到，告狀的人直接被打個半死被丟出來了。”

　　“找知府，巡撫告過沒有呢？”

　　這一番話談下來，這車夫竟然感覺洪承疇還算個好官。

　　“大人，這肯定是有人去告過的，找誰告，都一樣，沒有任何用。為啥呢？這田都荒成這樣了，這些官也不是不走動的，他們肯定都長眼睛看到了。”

　　是啊，這大河南，這么多南京到京師，京師到南京，東邊到西邊，西邊到東邊的官員，都要經過，肯定是人人都看見了，也不見誰來過問下啊。

　　洪承疇此時才深刻的認識到，此時此刻此地，就是王朝末世的景象。

　　大明，可能真的要亡了。

　　聰明人，一眼就能看清事情最后的樣子。

　　如果說，陜西還有天災的成分，那這時候的河南，就是妥妥的官逼民反了。

　　就算沒有天災，這也是要造反的。

　　剎那間，洪承疇將書中所學的各個王朝末年描寫的景象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以前不理解的地方，理解了；以前不清楚的地方，清楚了。

　　作為一個睿智而清醒的人，洪承疇此時甚至在想如果大明倒了，誰會是勝出者？

　　崇禎帝，朱由檢，這個十幾歲的孩子能破局嗎？

　　洪承疇將自己帶入朱由檢的位置，他感覺，如果自己是皇帝，這個位置也不好做。

　　因為到了此時，皇帝獨坐紫禁城，他的任何命令都需要官員去執行。

　　而官員執行皇帝命令的唯一目的就是從中牟利，這會讓老百姓的日子更難過了。

　　老百姓日子難過，就要造反。

　　有人造反，就要加派餉銀練軍。

　　加派餉銀練軍，領軍的人就要貪污，軍隊就沒戰斗力，打敗仗。

　　這簡直就是一個惡性循環。

　　這是從下到上，從里到外，人人貪污，而且是人人貪婪到極致，毫不收斂，毫不掩飾的時代。

　　任何命令都不具備可行性。

　　想到這里，洪承疇已是大汗淋漓。

　　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