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重疊碧,遠樹淺深紅。
十一月的杭州,已經進入深秋。綠意正在逐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一陣西風起,銀杏落滿一地金黃,猶如爛銅碎金。
近晌午,湖邊樹下茶館旁,一老一小兩個人正在下棋。
“將軍!柴老,你又輸啦。”
“慢來,臭小子,哦……錯了,我剛才不是走車,是下這個屏風馬的。嗯,對,就是這樣。”
“柴老,不是說不準悔棋嗎?”
“臭小子,哪里有?我明明這樣下的,年紀大了,看錯,有什么稀奇?”
“可是……你已經悔了幾次啦。”
“我有嗎?沒有吧。”
……
這年輕人就是宋青,與他下棋老人就是柴逸。
這邊街道風景還好,綠樹成蔭,但地處稍偏,沒什么大的商鋪,除了旁邊的茶鋪稍稍固定,早上也會有幾個賣早點或是買菜的小販過來,周圍的房屋稀稀疏疏,一些沿河而建的房屋一頭會伸出水面,如同河邊的吊腳樓一般,偶爾看見有人下到河邊洗衣取水之類的。
最近宋青閑來無事,早上鍛煉以后便過來找柴逸下幾盤。
他現在繞湖跑幾趟,已經氣定神閑,絲毫不覺得累。
沒多久一老一小都彼此混熟絡了。柴逸人很豁達隨和,宋青也不是拘束的人,便不客氣的稱兄道弟起來。只是再沒見過當日那個農夫。柴逸年屆五十,宋青判斷這老頭家境可不是一般的好,整天無所事事,下棋時有一個小丫頭跟前伺候,自帶茶具,茶葉也是各種上等好茶。到了中午時,又有仆人送飯盒過來,他也便厚著臉皮蹭吃蹭喝。
“嘖,吃飯了,這局算和吧。”
“柴老,下完再吃不遲,再走兩步這局就完了,不然你就認輸也行。”這局棋宋青已經把他逼得無路可走,再下幾步就贏了。
“哼哼,胡說!怎么是我輸?棋局如戰場,瞬息萬變,沒到最后一刻,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只是下棋事小,吃飯事大,老夫是肚子餓啦,來來來,你試試老夫的酒……柴福,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柴逸扯了一陣子,順手把棋盤攪了。大呼小叫對湖邊剛走來的一個中年仆人叫道。
面對老頭的耍賴行為,宋青笑笑。在棋上,柴逸被宋青殺得潰不成軍,便經常顧左右而言他——
“天氣不早啦,我要回家啦。”“老夫今早肚子不舒服,要去解手”云云……這戲碼經常上演。
宋青便也一笑作罷,不再糾纏。
見老人說話,仆人柴福快步提著食盒子走了過來。
把一個精致的食盒打開,把菜肴擺了上來。
卻是一盤西湖醋魚,半只叫化童雞,桂花鮮栗羹,八寶豆腐。時新蔬菜,飯是紹興的花白米飯,很是可口。
這幾樣都是杭州名菜,全用白玉般的盤碟盛著,熱騰騰的,色香味俱全,香味撲鼻。
宋青今日出來得早,沒來得及吃東西,最近特別容易餓,見了這幾樣杭州名菜,頓時垂涎欲滴,食指大動。
“柴老,這么多菜,你吃得完嗎?”宋青吸了吸鼻子。
“憊賴小子,要吃便吃,用得著這般裝模作樣?”柴逸笑罵道。
“如此叼擾啦。”宋青嘻嘻一笑,也不客氣,先拿了一雙碗筷放在柴逸面前,自己才拿筷子伸出,夾了一塊糖醋魚送進口里。
又滑又鮮又嫩。
“好!”
柴逸往飯盒又拿出一壺酒,笑道:“別只掛著吃菜,小子,今天你有口福,我這里有一壇好酒啊。”
還有好酒?宋青一聽,眼睛放光,停下筷子。
柴福放了兩個酒杯斟滿,但見了酒色澄黃,花氣襲人。
他又對柴逸恭聲道:“夫人囑咐,請老爺不要飲酒過量。”
柴逸笑道:“多嘴,有這個小子在呢,還怕我喝多?”宋青好酒,經常身攜酒葫蘆,時不時喝上一兩口,酒量甚大,他們是知道的。
宋青喜出望外,問道:“這是什么酒?”
“這酒名瑞露。這壇酒已放了二十多年,當年可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呢……”柴逸緩緩道,眼里若有所思。
原來是宋朝名酒——瑞露。
宋青一飲而盡,喜不自勝。好酒!雖不如他的白酒勁大,但是入口醇厚,異香盈喉,后勁綿長,果然名不虛傳。
以前研究過酒史,瑞露酒卻是名傳后世。
宋代詩人范成大對“瑞露”更是大加贊賞:“把酒臨風瑞露傾,瓊漿何用竭云英?”在自己寫的那部歷史風物名著《桂海虞衡志·酒志》中說:“……傾訴仕于朝,游王公貴人家,未始得見名酒……及來桂林,而飲瑞露,乃盡酒之妙,聲震湖廣,雖則‘金蘭’之勝,未能頡頏也。”
相比宋青的大朵快熙,狼吞虎咽。柴逸只是稍嘗即止,吃了小半碗鮮栗羮,把杯淺啜。
不一會,宋青已經卷殘云般把飯菜一掃而空。把柴福和柴逸身邊服侍的丫頭秋痕看得目瞪口呆。這飯菜量已經是三四個人的量,平時柴逸都是淺嘗幾口,有時幾乎是原封不動的提回去。今天這年輕人,簡直是如狼似虎……
宋青見他們像怪物般盯著他,有點不好意思:“柴老,你不吃嗎?挺好吃的呀,不能浪費,浪費可恥,等于犯罪嘛……”
看了看差不多清潔滑滑的盤碟,心忖,碗碟倒是極精致,只是太小了。把碗里的殘湯喝光,又解釋道:“我今天起來得早,早餐沒吃呢。”
其實他這些天都覺得肚子餓得太快,像填不飽般。
“哈哈,”柴逸一愣,忍不住大笑。“你這小子,太搞笑了,哈哈。”
過了一陣子,柴逸才停了下來,“老夫好多年沒這樣笑過了,痛快,哈哈。”
那個小丫頭秋痕也捧著肚子,嬌臉漲紅,忍不住“各各”笑個不停。
柴逸回頭道:“笑什么?失禮。”
秋痕忍住笑道;“宋大郎像不像老爺講的故事里的那個鄉下人……”還沒說完,她又笑了出來。
柴逸罵道:“小丫頭。”他眼里也蘊含笑意,他平時對丫頭頗寬,這些人也不甚拘束。
“沒吃過飯有什么好笑的?”宋青茫然不解。
柴逸忍不住笑道:這里面有個故事,說是一個鄉下人進城赴宴——
有句俗語說一日赴宴三日飽,是說鄉人赴宴,早一日就先餓著,以便宴席上騰出肚皮大吃,吃得飽,后一日也不覺得餓。
原來如此,宋青想了想覺得還要解釋:“慚愧慚愧,可我可不是開玩笑,是真的肚子餓了。”
“你這渾小子,罷了,難道你還想笑死老夫不成……呵呵。”
宋青回來后,把這事說給云蘿聽,云蘿雙眸亮晶晶的看著他,唇邊笑意依然不散,也是笑得抽搐。
宋青搖搖頭,這些人笑點真低。
外面戰火連天,宋青在杭州卻過著有酒有棋的逍遙生活。
——注:宋朝名酒“瑞露”,也是用桂林千萬株桂花釀制而成,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酒志》中記載道:及來桂林而飲瑞露’,乃盡酒之妙,聲震湖廣。”鮮花入酒,盞間花氣襲人,郁郁菲菲,宋人的風雅,在釀酒中也體現到極致了。藥酒則是以中草藥入曲,《北山酒經》中收錄的十幾種曲酒制法,幾乎每一種中都有中草藥,數量最多的,可達到十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