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想，蔣婕是個機器人。她從小高強度練琴，吃了不少苦，能彈很多高難度曲目。但可能是性格問題，她拘謹死板，怎么也放不開，而且基本不用腦子，沒有任何深度。

　　她的基本功還湊合，但也就那樣。她咋一聽很能唬人，其實……她是個怪物。

　　擰巴。

　　不用說后世，就算在1985年，國內比她厲害的孩子也遍地都是。說實話，她連音樂學院附中都考不上。

　　她今年17歲，技術已經定型了，還不如刪號重練。

　　“姐姐，你再彈個好聽的。”杜晨說。

　　“嗯。”

　　蔣婕擦了擦汗，彈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的大華彩。這段作者寫了兩個版本，其中一個叫Ossia Cadenza，被稱為大華彩。

　　咚咚咚……

　　《拉三》是公認的最難的作品，深邃詭譎，包羅萬象，據說彈一次等于鏟10噸煤。蔣婕拼命砸琴，一個音沒錯，眾人目瞪口呆。

　　總算彈完了。

　　聽蔣婕彈琴，少活10年。

　　“哥哥，你還有什么話說？沒詞了吧……有本事就過來彈琴！”杜晨終于戰勝了李悅，開心的傻樂。

　　李悅想，最好還是說實話。

　　“小妍，蔣婕彈琴很差。你彈得都比她好。”

　　“什么？”

　　“你彈琴有一種生機勃勃的魅力，我很喜歡。你有東西，是動過腦子的。雖然你的表達比較愚蠢，無知，荒謬，瘋狂……”

　　“你去死。”

　　“我彈得怎么不好？你說。”蔣婕很不服氣。

　　“你的音彈出來是死的。小妍是活的。”

　　“是嗎。”

　　“你的音都繃著。你彈琴就跟沒彈一樣。音樂是酒，你能把它變成白開水。說難聽點，我直接看譜子，大腦里的聲音都比你彈的好聽。”

　　鋼琴發出了怪音。

　　“你彈琴應該動腦子。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你彈譜子，又不是譜子彈你。你應該，你，譜子，怎么說……”李悅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動詞。

　　“Cover up（覆蓋住）？”杜晨鬼使神差，蹦出來一句英語。

　　“沒錯，你應該蓋住譜子。”李悅反應過來，稱贊道，“小妍，發現沒有，你英語開始進步了。”

　　“你應該dominate（主導）。”杜雨也說了一個英語字。

　　“對對。”

　　蔣婕有點遲疑，問：“你是說我沒有細節處理？”

　　“不是，你有處理，但是你彈了上句，別人就知道下句。就像下棋一樣，你走的每一步棋別人都明白，有意思嗎？你開獨奏音樂會，觀眾還不如直接聽磁帶，誰會買你的票？”

　　“難道我不按譜子彈？”

　　“你既要和譜子完全一樣，又要完全不一樣，這就是鋼琴家的價值。我這人說話很直，你能接受難聽的批評嗎？”

　　“能。”

　　“你彈琴俗不可耐。”

　　杜家人都很吃驚，可仔細一想，李悅的話竟然一點沒錯。蔣婕根本聽不進去，低著頭，攥緊了拳頭。杜晨氣壞了，說：“李悅，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

　　“這不是觀點，是事實。”

　　“那你來，給我彈一個不俗的。你敢不敢彈？不彈你就是懦夫！”

　　“我彈一小段。”

　　李悅坐在鋼琴前，彈了一段莫扎特《奏鳴曲K330》第一樂章。這是一首清澈明亮的曲子，譜面似乎很簡單，實際上卻極難。

　　鋼琴的聲音完全變了。

　　音符仿佛有了生命，干凈清晰，在空氣中跳躍，不斷變幻色彩，帶著不斷變化的細微表情，四處流動，像無數個精靈。

　　莫扎特像陽光一樣純粹，像天空一樣自然。

　　杜晨驚奇地發現，這首曲子居然有那么多不同的層次，樸素，華麗，簡潔，深刻，細膩，凝練，指東打西，永遠在人們的意料之外。

　　在李悅的莫扎特面前，蔣婕的普三、狂六、拉三什么也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反差太強烈了。杜晨不得不承認，蔣婕的聲音真是死的。

　　李悅彈完一段，旋律卻在空中縈繞，怎么也散不開。

　　“明白了沒？你不用那么苦大仇深的，你放松狀態，撒開了彈，音樂的感覺就出來了。”

　　大家都望著蔣婕。她沉默良久，顫聲道：“你說的都對。我什么也不是……”

　　“嗯？”

　　李悅回頭一看，她站在身后，瘦弱的肩膀微微聳動，正在無聲地哭，大顆的淚珠滾滾落下。

　　說兩句你就受不了了？性格也太脆弱了吧。

　　“你哭什么哭？沒出息！”

　　“我錯了，打擾你們了，對不起。”蔣婕說完，朝李悅鞠了一躬，抹了把眼淚，飛快地跑出門，落荒而逃。

　　杜文衡的臉色很難看。蔣婕是家里的貴客，結果李悅只彈了一首曲子，說了兩句話，她就哭著跑了。

　　“不用管她，咱們上課。”李悅道。

　　“李悅，你也太過分了。你還有沒有人性！”杜晨氣急敗壞，跺了跺腳，也跟著飛跑出門。

　　好吧。我不彈琴就是懦夫，彈了琴就是沒有人性。

　　話都讓你說了。

　　“小雨，咱們倆先上課。”

　　“你冷酷！”

　　杜雨在一邊看了半天，也覺得李悅不近人情，可是他偏偏有道理。她想反駁，可張口結舌，竟然無從駁起，一陣陣急火攻心。

　　“呸呸呸！”這丫頭不知道怎么辦，突然伸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也快跑出門。

　　蔣婕真的絕望了。李悅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她的軟弱無能。她很清楚，自己永遠也趕不上他的水準。

　　太不公平了。

　　蔣婕心中一片混亂，迎面撞上一棵梧桐樹，便抱著樹大哭。

　　杜雨、杜晨把她送到家，安慰半天，才怒氣沖沖地趕回家。她們同仇敵愾，一致要求李悅道歉。

　　“為什么要道歉？她這種心理素質，不用說彈琴了，干什么都沒戲。”

　　“寫檢討！”

　　“憑什么？”

　　李悅事后想想，也覺得蔣婕很可憐。等講完英語課，他寫了一封長信，給她一點建議。

　　一，不要害怕，別那么脆弱，要敢愛敢恨。

　　二，找個好老師，重新過一遍最基礎的東西。向她推薦中央音樂學院的凌遠教授，她就是后世培養了王羽佳的老師。

　　三，多和正常人類交流，接觸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沾點地氣。

　　四，找一個強大的敵人、競爭對手。

　　五，多摳譜子，摳得越細越好。要學會用大腦彈琴，多想，多記筆記。

　　六，至少再學一門別的樂器，小提琴、大提琴等等。

　　七，多和別人合奏。

　　還有別的建議，比如她最好去國外學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