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恬聽說過這位秦家大公子,她的......兄長。
話本子說書的,提到秦家,必會提到這位嫡長子。
他們說他,是道門祖師的轉世,慧根極深,少時便顯出過人天資。
又說他是修羅神將的化身,英姿勃發器宇不凡,領兵作戰殺伐果決,非池中物。
話本子里說的多少夸張些,秦恬從前只覺得遙遠,并不當做一回事,甚至都覺得未必真有這樣一個人,但今日,這個人突然成了自己的兄長。
她自己的兄長,文武雙全,驚才絕艷。
秦恬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激動,但忽然想到了什么,猶如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他是自己的兄長不錯,可也是秦夫人唯一的兒子。
而秦夫人如今,還因外室和庶女的事情驚怒,病倒在床。
秦恬的激動消減了一半。
“我知道了?!?p> 老管事也說起了秦慎的性子,說這位大公子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府中人敬大公子,比敬老爺和夫人還要甚,在他面前說絕不敢有什么逾矩的。
老管事說著,見秦恬似有些緊張,又連忙道。
“姑娘別怕,總歸公子不常在家,姑娘多半也是遇不到他的。只不過若姑娘不小心招惹了他......”
老管事說到著看了看秦恬,秦恬也看了看老管事,主仆二人好像都不曉得這種情況,該怎么處理了。
“......姑娘應該招惹不到大爺吧?”
“咳,”秦恬嗆了一下,“我很老實,不會招惹?!?p> “也是也是,那就沒什么事了......”
老管事素來謹慎,這會也覺得自己謹慎過頭了,果斷換了個話題。
“聽說灰肥團成一團不吃東西?姑娘不若帶著它去西花園轉轉,姑娘自家也轉轉。”
“西花園?”秦恬并不是太想出朝云軒的門,從某方面來說,她比老管事還謹慎。
秦周明白她的性子,只好道,“府里有東西兩個后花園,西花園小一些,但離朝云軒近,又同旁處隔開,并不怎么連同,姑娘總悶著也不好,大可以去西花園走動走動......”
老管事又交代了秦恬一些府里如何生活的話,一路送秦恬回了朝云軒。
*
東沿海海防軍營。
巨石筑起的海防千戶所像一座嶙峋高山,巍峨立在沿海大陸上,鎮著這片海所有明暗中的宵小。
海風獵獵,將軍旗吹得呼呼作響,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
一隊人馬打馬自海邊而來,馬蹄上還沾著金黃的細沙,海水的味道迎面撲了過來。
“大公子回來了!”幾個兵將迎上了前來。
自他們千戶在去歲擊退??艿膽鹨凼苤貍?,此間千戶所便由秦大公子代管。
秦大公子非是什么切實的頭銜,可整座千戶所的官兵沒有一個人敢輕視。
從前眾人多少會以為,這般是賣給衛指揮使大人秦貫忠面子。
可去歲數百??芤挂u上岸,殺傷搶掠,這位秦家的嫡子陡然從天而降。
他率一支人數不多的精兵,生生擋住了海寇殺向內陸的腳步,接著只整調半個百戶所的病例,就將數百??芤灰怪g殺到片甲不留。
這一役,震懾得這一方海域,至今不敢再有寇賊大規模上岸。
整條海岸風平浪靜半年有余。
海匪間漸漸流傳起殺神修羅的話來,連青州各處的官兵也不敢直提名諱,甚至姓都不必提,皆尊一聲“大公子”。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秦貫忠唯一的嫡子,秦慎。
他這邊帶著一眾官兵剛巡防回至營地,就有早早在此等候的人匆忙上了前來。
來人穿著侍衛的衣裳,腰間系著秦氏腰牌,顯然是自青州而來。
他不敢耽誤,上前行了禮便道。
“公子遠在此地有所不知,家里出了些事!”
馬上的人微頓,嗓音壓了幾分。
“何事?”
秦家侍衛有些為難,但還是壓低聲音,把舅爺戳破自家老爺在外另有外室和女兒的事情說了。
“......如今那位姑娘已經進了府了?!?p> “夫人呢?”
“夫人、夫人甫一知曉就氣血翻涌昏過去了,老爺親自去請了太醫,但情形并不太......您還是回趟府吧!”
話音落地,周遭海風都停了下來。
營地的官兵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覺層層冷凝的威壓,自馬背上的人身上溢了出來。
有片刻肅靜。
“吁——”
男人胯下黑馬吁得一聲揚起了前蹄,發沉的聲音傳了過來。
“回青州。”
*
灰肥連著兩日都不肯吃東西,胖乎乎的身子像是放久了的面團,縮小了一圈。
天冬在朝云軒的后門口發現了一叢蒲公英,那是呆兔子最喜歡的口味,于是趕緊拔了過來給灰肥吃。
這般,兔子才終于給面子地銜了一根小口吃了起來。
只是還不愿意出籠子,將它帶到院子里的青磚上,也只緊貼著籠子角落不肯出來。
秦恬帶來隨身的物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秦家的丫鬟婆子雖然看起來粗魯,但并沒有折損她的東西,她??吹脑挶咀右槐静蝗倍荚冢瑥囊晃焕侠芍刑幣R摹來的草藥圖,也都一張不少。
連這兩日府里都沒有請大夫,嫡兄秦慎也暫時沒有回府,秦恬看著瘦得沒有二兩肉的灰肥,又看了看春雨過后的艷陽天,想到了之前老管事周叔提到的事,問了撥給她的管事王娘子。
“從朝云軒到西花園怎么走?”
王娘子愣了一下,見姑娘穿了身碧色衣裙,發上只簪了兩朵淡黃色絨花,打扮的規規矩矩,手里提了兔兒籠子,可見只是去西花園散散步而已。
王娘子看過去,見姑娘就這么安靜立著任她打量,她連忙收斂了目光。
“奴婢親自給姑娘引路。”
秦恬小松了口氣,帶著蘇葉,提著灰肥,她出了朝云軒的門。
天晴風和,放眼盡碧。
秦府的后院很大,分東西兩個花園。
東花園占地頗大,是西花園的兩倍還多,兩個花園中間有假山和書閣阻隔,再有郁郁蔥蔥竹林兩片,除了藏在其中的小道,基本是并不相鄰的地方。
王娘子引了她過來,秦恬便直接去了西花園靠西的桃林下面。
這時節桃花正含苞待放,骨朵鼓鼓地朝著日頭努力伸展,有幾朵耐不住地,便已趁著著大好的日頭綻了開來。
秦恬在桃花樹下緩步走了幾步,找到一片野草豐茂的地方,開了灰肥的籠子。
這家伙起初還不愿意出來,被秦恬用草葉子一引,終于是耐不住了。
只是邁出籠子前,又在門口靜立了一會,兩只闊耳豎得高高的,警惕地細察沒有什么危險,才鉆了出去,小步蹦達到桃樹下,吃起了野草。
“你怎么這么膽???”
秦恬好笑地問了一句,又指著灰肥跟蘇葉說,“也不知道呆兔子從前在山野是怎么長大的?!?p> 蘇葉也笑,但抬眼瞧著自家姑娘,見姑娘穿著草地里不打眼的衣裳,就在西花園最西邊的桃花林里走動,甚至都沒有走出這片桃花林的意思。
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兔子像主子,還是主子像兔子。
......
管事王娘子陪了秦恬一陣,就有丫鬟來尋她。
王娘子猶豫地看了秦恬一眼,秦恬道無妨,“娘子去吧,我識得路,不時便回?!?p> 幾日相處下來,王娘子隱約也看出了這位主子的性子,人如其名,性子恬淡非是生事之人,便不再多言,行禮快步去了。
秦恬正如她所言,又站了一陣,略略放松地同蘇葉閑聊了兩句。
正思量著回去,突然瞧見正在樹下吃草的灰肥一愣,不及吃草了,耳朵豎得老高。
秦恬見了不免到了聲奇怪,正要上前探看一下,忽然察覺視野里有一片黑影,自上而下地掠了過去。
緊接著嘶鳴聲刺拉拉地響了起來。
秦恬抬頭,一眼看到了那影子。
竟是只黑鷹。
那鷹不知從何處飛來,竟在秦府上方的天空盤旋起來,雙翅展開似有兩丈遠,倏忽向東飛去,卻又陡然轉向,俯身向西沖來。
那鷹目之中的銳光,連秦恬都被攝住。
“不好!”
她一下反應了過來,轉身就要把灰肥抓回來,塞進籠子里去。
只是她轉頭看去,目之所及的草地上,兔子的身影竟然憑空消失了。
“肥肥?!”
蘇葉也嚇了一跳,幫著秦恬喚著兔子找尋起來,主仆二人一時間將這片桃林看了一遍都沒瞧見。
而那鷹盤旋嘶鳴著向低處壓來,全然沒有離開之意,反而越發壓低。
秦恬腦門上的汗都冒了出來。
蘇葉卻一下看到了西花園靠東的池邊。
“姑娘,肥肥在那!”
只是她聲音一出,那灰色絨團又動了起來,平素不見如何動靜,此刻竟快似閃電一般地,徑直朝著東西花園間的茂密竹林里鉆了進去。
顯然,那郁郁蔥蔥的竹林比草地更適合兔子躲避天敵,但越過竹林就到了東花園了。
那可是正連著秦夫人正院后門的地方。
秦恬一時間也顧不了許多了,直奔上前跑了過去。
那竹林甚密,好在秦恬身形亦細瘦,勉強可以穿梭其間。
不知是不是頭頂的嘶鳴暫時沒再響起的緣故,呆兔子停下了亂竄的腳步,窩在枯葉叢里不動了。
秦恬兩步上前,二話不說地,將呆兔子拉出來直接塞進了袖子里。
“再亂跑,拔毛下鍋,聽見沒......”
她嘀咕的這一句話音未落,一旁竟然傳來些許緩慢的步履聲。
秦恬連忙噤了聲,聽見了竹林東邊,東花園里的說話的人聲。
“大夫多番吩咐,讓您出來曬曬日頭,難得今日日頭好,花園里又開了兩叢連翹,夫人正好出來透透氣。”
話音順著竹林的縫隙傳過來,秦恬聞言不由地向東邊看去,在縫隙里看到了丫鬟嬤嬤簇擁著,小轎抬了秦夫人到了東花園里。
秦夫人明顯是大病未愈的臉色,尤其在明亮日光中,那張姣好的面容幾乎被曬透了似得,蒼白到透。
她沒有應那話,靜默地由著四個丫鬟扶著,才堪堪落座在了竹林邊緣的竹椅上。
秦夫人大病未愈,連長發都沒有盡數盤起,下半長發散落身后夾雜一二黃發,越發顯得病體纖弱。
丫鬟又替她加了一件厚毯子在身上,秦夫人擁著厚厚的衣衫毯褥,和暖的陽光曬在她臉上手上和厚重的衣衫上,她才緩緩舒了口氣。
秦恬目光落過去,又收了回來,知道自己這個不合時宜的庶女,萬不能此時出現,于是攏著袖子里的兔子,沒有發出什么響動。
秦夫人卻在這時,輕聲問了一句。
“司謹緣何還沒到?不是說今日回來嗎?”
秦慎,字司謹。
秦恬聽見這兩個字,腦中忽的警鈴大作,那位嫡兄今日要回來了。
不巧的是,她這會正藏匿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多少有些鬼鬼祟祟的樣子,萬一被那位嫡兄看見,還不知道如何作想。
秦恬并不想給嫡兄,留下這等印象。
于是連忙收緊了袖口,攏住無事生非的壞兔子,小心翼翼地就要退離竹林。
她一連退后了幾步,終于在沒有發出什么大動靜的情況下,退到了竹林間的石板小道上來。
小道上沒有枯葉,不易發出什么響動,秦恬小小松了口氣。
不想她剛要轉身西行離去,一旁的岔路間又風一動,竹葉在那陣風里旋了起來,緊接著,一只通體墨色的銀邊皮靴邁了過來。
與此同時,男子鑲暗金色蝙蝠紋襽邊的墨藍色錦袍下擺,壓下旋起的竹葉與冷風,徑直闖進了秦恬的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