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雄一聲令下,手下人紛紛點燃干柴,靜謐的大地頓時亮起四朵火花。暝神凝目,仿佛還能聽到枝葉燃燒時的脆響,是吶喊,是彷徨。
濃煙四起,如霧如濤,汩汩而出,愈燒愈濃。
采薇心里焦急,卻解釋不出,匆匆拿出四顆解毒丹,遞與各人。她拉住唐野的手,在其手心一筆一劃寫字,每寫完一字,唐野便念出聲來。
“濃——煙——劇——毒。”
“恐——傷——無——辜!”
陳老板剛聽到外面動靜時,心夸司徒雄聰明,將這些毒草通通燒光,一了百了。至于自己吃下的噬心丹,只要將對方這幾人抓到手,還愁沒有解藥?
此時聽到唐野的話后,登時慌了,見著人人有解藥,唯獨自己沒有,嚷嚷道:“少俠,醫師,給我顆解藥,也給我顆解藥吧。”
他不說話,唐野還想不起這還有個人。
“老狗?你也好意思要解藥?外面不是你同伙嘛?毒死你們活該!”
“他,他,他不知道,我,我跟他喊話,叫他滅火。”
唐野聽后,倒覺得有幾分可行,于是將陳老板押到門口,向司徒雄喊話。
“司徒老狗,把火滅了,不然我殺了他!”
司徒雄聽完,稍作思考,說:“你先放人,我就滅火!”
唐野暗罵對方狡猾,把落日刀橫在陳老板脖子上,叫他喊話。
陳老板求生欲望分外強烈,顧不上許多,沙著嗓子吼道:“司徒兄,不能燒,濃煙劇毒,恐傷無辜呀。”
司徒雄半信半疑,細嗅一息,并未感到不妙,于是道:“陳兄勿慌,勿要輕信小人言語,等燒完這些毒草,我一定救你出來,他們若傷你半根毫毛,陰爪門一定將他們碎尸萬段。”
陳老板聽完,急得跺腳,一跺腳,腹部又開始冒血,心里罵了司徒雄三千八百遍,“我都被捅穿了,你還說半根毫毛的話!你將他們碎尸萬段,我呢!”在他眼里,其他人死不死一點都不重要,關鍵是自己決不能死。
“司徒兄,聽哥哥的話,不能燒,我看他們都吃解藥了,濃煙起來,咱們一個都跑不了!”
司徒雄不想再理,今天的陳老板跟從前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他居然甘心被一個初級武者挾持,真丟真武者的臉。下一刻,一股酸味鉆入鼻孔,直沖腦門,整個人突然卸了力氣,神情恍惚,那股酸味占據了整個大腦,隔絕全部感官,叫人變成了木頭。
司徒雄意識到不對勁,運功提神,將那股酸味逼到一角,趕緊后撤,一直撤到院門之外。其他幾人也如此撤出,各個神情慌張,忐忑不安。
他們明白,剛剛那股毒煙,若是再來一口,必然會死。
看來,陳老板所言非虛!
可是,已經晚了。
火愈燒愈旺,毒煙愈燒愈濃,兩息工夫,就將他們方才的落腳之地全部占據。
司徒雄記得,院墻之下,有幾只大缸,盛滿了雨水,若是剛才聽陳老板的話,馬上滅火,是來得及的。
可是現在,誰敢去?
他又有什么資格讓人送死!
風,裹著濃煙,往他的方向吹來。
唐野透過煙霧,知道對面的人已經退出院落,風又是往院外吹去,他們所在的地方,自然安全。只是那毒霧,連采薇都那般緊張,連真武高手都抵擋不住,若是被風帶走,一定會傷及無辜。于是他將陳老板丟給龍海看管,自己打算出門,去找水滅火。
“十四叔,我去滅火,放心,東方姐姐給了解藥的。”
采薇聽他要去,強忍疼痛,直起身子,將唐野招到跟前,笑若雨后清荷,遞出一顆丹藥。
她沒有說話,也不用說話。
唐野明白她的意思,一口吞下,匆匆而別。
司徒雄領著手下人一退再退,無論是逃跑還是救火,遲遲下不了決心。
就在這時,有兩人從天而降,倏忽落到司徒雄跟前。
司徒雄想逃,卻被一招制住,瞬間便動彈不得。
陰爪門高手欲上前營救,卻被一陣威壓逼得連連后退。
接著,第三人緩緩落下,白衣白發,白眉白須。
“司徒雄,在我小還街放火,什么意思?”來人是小還街街主杜太白,另外兩人自然就是守街人。
司徒雄認出人來,驚恐不止,就要磕頭認罪。他一向謹小慎微,不讓自己去做這些作踐尊嚴的事,但今夜,確實闖了大禍。
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要磕頭,實在可羞可恥。
杜太白卻不給他機會解釋,淡淡說道:“先滅火吧。”
一聽這話,司徒雄瞬間老了三十歲。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叫他去死。可偏偏還不能不去。
他明白,自己逃不掉的。就算自己逃得掉,陰爪門也逃不掉。
左右守街人散去擒拿后,司徒雄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那四名離得遠遠的門人弟子,搖搖指頭,叫他們回去。自己則背著手,一步一步,走進煙幕。
每一步,都是對塵世的眷戀。他本不愿當什么門主,更何況陰爪門這種聽起來就陰險狠毒的一門之主。可,誰叫他是父親天賦最高、功夫最好、腦子最靈光的孩子呢!
自三十歲當了門主之后,他無時不刻不在想退休后的事情。三十歲之前,他活在父親的陰影和掌控之下。之后這二十年,又活在爭權奪利、陰謀陽詐之中,事事不能由心而斷,為了這么個不大不小、不強不弱的門派,他操碎了心。雖然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但他又怎能看不到司徒鈺身上的枷鎖和目光中的無奈。
自由和權利,如果只能選一個的話,他會選自由。
權利?
可笑。
他當了二十年的門主,又何曾體會過權利帶來的幸福?他不貪財,不能貪色,甚至都沒有睡過幾個懶覺,連小兒子的教育都爭不過那嚷嚷鬼叫的娘們兒。他不喜歡這場門當戶對的婚姻,更不喜歡背后的利益勾扯。可黑熊幫幫主玩笑中提出結成親家的話,他竟也不能果斷拒絕。
司徒鈺那一聲“任由爹爹做主”,不正是他當年違心說出來的話嘛。
司徒雄性子偏向隱忍,一直不愿展示自己真正的實力,在外面總是以真武高級強者自居。實則,他已經是真武巔峰的境界,可這點差別,又能對他黑白無彩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呢?
是更多的麻煩吧。
而他想要的是自由。
會有人愿意死嗎?反正司徒雄不愿意。他將隨身攜帶的避毒丹通通吃下,屏息前進,走到院門,尚不覺任何不適。見著缸里的水,他雙手齊發,托起水缸,準確地砸到火光所在。
濃煙稠密,除了搖曳的火光,不見其他。
一缸一缸,很快,司徒雄便將八口盛滿雨水的大缸,全都砸向冒火的地方。
火好像熄了,但濃煙并未消退。是昨夜的雨,淋得太濕。
司徒雄仍憋著氣,往里面走,只有真正解決完這件禍事,陰爪門才能繼續存在。雖然他覺得,陰爪門這樣的門派,不如散伙算了。
但父親留給他的擔子,豈能違逆?
唐野雖吃了解毒丹,但濃煙的酸味兒卻無法避免,吸一口,也是痛苦萬分,熏得眼淚鼻涕,流個不停。他尋著水缸,抱起來搖搖晃晃,才走到火邊兒,突然見濃煙里冒出一只黑影,正好砸到火上。
哐當——
嘩啦——
水缸摔得粉碎,附近的火也被澆滅,四濺的碎片撞在唐野懷里的大缸之上,裂開兩道口子。唐野被嚇得驚魂不定,突然又看見濃煙里冒出黑影,丟下水缸,撒腿就跑。
哐當——
嘩啦——
還好唐野逃得快,差點被碎片蹭到。
對面居然來救火了?
是誰呢?
如果沒吃解毒丹的話,他能抗住毒煙嗎?
哐哐哐哐,對面的人連扔八只水缸,且砸得奇準,將大半火勢都澆滅了,剩下的火也浸在水里,殘喘將熄。
唐野奔到火處,將火星一一踩滅,忽然見著一道黑影,向他走來。
黑影漸漸現出容貌,正是司徒登的父親——司徒雄。
唐野看見司徒雄走來,立即警惕戒備,小步后撤,伺機逃跑,他現在的實力,在真武強者面前,不堪一擊。
只是,他為什么會回來救火呢?
良心發現?
還是要繼續報仇?
司徒雄見著唐野時,已經將所含真氣用盡,身體的機制不允許他繼續閉氣凝息,稍一放開,便吸進大量毒煙。他想不到,平素一向不曾注意的呼吸自由,在這一刻,竟然是那么珍貴。
他痛快且貪婪地享受著生命的最后一息,痛苦且滿足地倒下了。
或許死亡,也是一種自由。
唐野看見司徒雄一點一點地倒下去,沒了動靜。
按道理來說,兒子再壞再混蛋,也是親生兒子,被人殺了,老子若是不報仇,就對不起兒子叫了二十多年的爹。所以司徒雄不得不來報仇。
但報不了仇,還把自己折了進來,那就是命了。
唐野呆呆怔怔,理解司徒雄的選擇,這也是因為自己夠強,保住了命。若是其他人,死的就不是司徒雄,而是那些無辜被害還不能反抗的弱者。
天又下起雨來,將所有的火星澆滅,濃霧被雨水帶到土里,天空逐漸暗淡,回歸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