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璃在劇痛中醒來。
傷勢已然痊愈，這份疼痛自下腹而來。
那個與她相伴了九月有余的小生命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烈度躁動，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即將臨盆。
幾乎同時，先前種種不堪回首的屈辱涌上心頭，一時間，她心如死灰，若不是念及自己這條命是夜長明拼死救下來的，她當場便已自裁，求個解脫。
她的耳邊響起一個篤定的聲音：“見過那些事情的人都死了。”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于那架送自己來到鄂倫湖畔的戰車之中。
這架戰車內有器靈，按說只有朱璃及帝后能夠驅動，但人間寶器，又豈能對抗仙人意志？
夜長明駕馭此車不足為奇，而他此舉的用意再明白不過——
當初他如何送朱璃來到北域，如今他便如何接朱璃回家。
朱璃不禁感嘆，即便破境成仙，擁有讀心之能，那個男人自己的心思依舊是這般清澈透亮，一目了然。
便如此刻，他只是陳述事實，沒有提出任何建議，但朱璃知道，他希望自己活下去。
于是，她決定活下去。
……
……
畢竟是幾乎攀至人間絕頂的大修行者，即便此刻丹田破碎、識海散亂，朱璃的身體依舊堅韌到常人無法想象的地步；無需他人相助，她十分順利地完成分娩，并自行處理完了后續的一應流程。
然而，較諸尋常產婦，這位年輕的母親缺少的不僅是虛弱，還有興奮、期待與憐愛。
自始至終，她甚至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孩子。
早在分娩時，她便下定決心，稍后經過牧民聚居地時，將這孩子交予一對沒有子嗣的夫婦。
當朱璃抱著孩子想要上車時，夜長明鄭重其事地說道：“孩子是無辜的。”
朱璃坦然說道：“這份罪孽我無可推脫，但我看見這孩子便難免聯想到他的父親，與其勉強將他留在身邊，與我相互折磨，不如送他去一個真正愿意接納他的家庭?！?p> 北域小部落生存艱難，無子的夫婦領養孤兒延續家庭傳承是常態，大多數夫婦都會將領養的孩子視若己出，在朱璃看來，這無疑是對孩子而言更好的歸宿。
夜長明面露笑意，仿佛早有準備：“既然如此，那便將這孩子交給我吧?！?p> 說著，他從朱璃手中接過孩子，認真地與這個剛剛降臨人間的生靈對視。
朱璃有些發懵，她怔怔地看著夜長明，試圖讀懂這個男人的真意。
夜長明一邊有些笨拙地嘗試與嬰兒互動，一邊理所當然地說道：“此時此刻，世間最希望這孩子平安成長的人是我，我為自己的心意負責，也為這孩子負責。”
他抬起頭，看著朱璃，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澈：“自今日起，我是他的父親，他是我的兒子。”
朱璃本能地覺得這樣不合適，但對著那雙眼睛，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她從夜長明懷中抱回孩子，低下頭，輕聲說道：“他也是我的兒子。”
不知不覺間，她活下去的決心，又堅定了一分。
連遭重創后萎靡不振的魂魄，隨之迸發出新的生機。
她若有所思，問道：“夜大哥，真靈之門，究竟何以開啟？”
一元堂皇訣最核心的訣竅，便在于模擬仙人獨有的真靈，以此平衡、串聯魂魄，諸般神通，皆由此而生。
如今真仙在側，朱璃突發奇想，何不直指本質，請教真靈特質，以此補全功法？
身陷囹圄，眼睜睜看著夜長明為她拼命的滋味，她再也不愿品嘗，哪怕夜長明如今已是在世真仙，足以在人間橫行無忌。
眼看她振作起來，開始思索修行之事，夜長明倍感欣慰，他不假思索地說道：“心意?！?p> 朱璃了然一笑，將孩子遞給夜長明，就此入定。
她周身散發的生機與精氣不斷提升，在達到頂峰之后，依舊激蕩不休。
驀地，她那稍顯紛亂的氣機融為一爐，一股圓融通達的氣場隨之擴散開來。
相比朱家歷代先輩的帝皇氣度，朱璃的氣場中少了幾分故作大氣的修飾，多了一股坦蕩真實的意味。
她并未如愿還原出一元堂皇訣，而是走上了一條看似相近，實則大相徑庭的道路。
她所創功法，名為“真我唯一”。
幾乎同時，蒼穹之上，雷云聚集。
夜長明抬頭看了一眼。
雷云頓時凝滯，片刻之后，緩緩散去。
……
……
當朱璃重新睜開雙眼時，先前的氣場早已盡數收斂，此刻她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俗少女。
她一邊體悟著自身的變化，一邊略帶興奮地說道：“原本只是想借此番感悟完善殘缺的功法，盡快恢復傷勢，不料冥冥中有所感應，不自覺便邁入了一片新天地?！?p> 說著，她看向夜長明的目光變得無比崇拜：“夜大哥，你莫非真是仙庭天帝轉世，為何連我的天劫都……”
她說不下去了。
此刻的夜長明，看上去比之前更淺淡幾分，曾經烏黑的長發隱隱泛灰，皮膚更是白得近乎透明，那是一種全無生氣的色澤。
她再顧不得什么分寸，慌忙放出神識，緊接著，她驚駭欲絕地發現，夜長明并沒有吸取天地元氣補充自身消耗，相反，他體內所剩不多的力量，正在緩緩向外逸散，甫一離體便化作道道微光，融入天地之間。
換言之，在天道眼中，即便是眼下僅有的這點力量，依舊不是他有資格占有的。
哪里有什么去留隨心的仙，眼前這個男人分明是一只行走人間的鬼！
她驀然想起自身剛剛掌握的全新力量，真靈洞開，以心眼望向夜長明。
觸目驚心。
那枚和她一樣，剛剛綻開不久的真靈，仿佛遭受了某種重擊，由外而內，遍布裂璺，全憑一股非人的意志勉強維持著形體，這才沒有徹底崩潰。
只一眼，她便明白，這個曾經光耀人間的男子，如今已是風中殘燭，雨里孤燈。
驕陽將滅。
……
……
“啊，啊，啊……??！”
那是怎樣的一陣哭喊，怎樣的一聲悲鳴！
同為仙人，她比世間任何人都清楚，夜長明的死亡已然不可逆轉，可她又怎能甘心啊！
她踉蹌著撲到他身旁，動用自身一切力量——真氣、神識、還有剛剛掌握的靈力，試圖將他周身逸散的微光重新填入他體內。
徒勞。
她如今強大到匪夷所思的境地，即便面對全盛時的夜長明，她也有能力應付那些令無數強者膽寒的光束，可她能攔截光芒，卻不可能將它們重新與夜長明融為一體，想要修復夜長明破碎的真靈，更是天方夜譚。
夜長明一邊小心翼翼地護著懷中的孩子，一邊以平和的語氣解釋道：“天劫并非源自天道，而是由所謂仙人降下，我以真靈硬撼為我行劫的仙人，他死，我傷，余者退避，如此而已?！?p> 聞言，朱璃終于徹底崩潰，她癱坐在地，嚎啕大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因為我，你才會決意破境，因為我，你才不肯應劫飛升……”
說著，她突然一躍而起，一手攥住夜長明的衣襟，一手狠狠插入自己胸膛，急促地說道：“我也有真靈，把我的給你，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的……”
夜長明抓住她正在自殘的那只手，淡然說道：“真靈乃人之根本、命之所系，人各有命，豈能相替。”
說著，他微微皺眉，臉上露出一絲后怕：“仙庭藏污納垢，泯滅人性，一干仙人同流合污，不堪入目，若我依過去所想，與烏云攜手應劫，那時當真是進退兩難，如今我先行窺破真相，得以警醒烏云，一念及此，心中慶幸不已?！?p> 朱璃無言。
她凝視夜長明的眼睛，只見那雙逐漸黯淡的眸子，依舊是那般一塵不染。
……
……
良久。
朱璃張開雙臂，輕輕擁抱夜長明。
她的軀殼迅速融化，堅凝到無可比擬的真氣與神識隨之分解，最后，剛剛綻放的真靈陷入沉眠般的自我封閉。
當一切塵埃落定，夜長明看上去煥然一新——不再淺淡，不再虛弱，他又變成了那個英姿勃發的天下第一強者。
并非換命，正如夜長明所說，人各有命，無法相替，朱璃把自己拆開碾碎也改變不了夜長明的結局，她只是化成了一身盔甲、一張畫皮，將夜長明籠罩其中。
她將自己變作了夜長明的模樣——她記憶中，夜長明最光彩照人的模樣。
與此同時，她將自己作為“朱璃”的一切，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了夜長明。
于是，夜長明終于，真正理解了朱璃。
……
……
朱璃的一生，是被欺騙、被利用的一生，從她作為一個生靈誕生的那一刻，許多事情便已經注定。
就在這樣的人生中，有一束光芒，從她的世界路過。
自始至終，那道光芒從不曾真正屬于她，偏又幾度為她駐足，變道，乃至折返。
最黑暗的歲月里，那道光芒一次又一次地給她溫暖與光明，照亮她原本沒有未來可言的道路。
她多么希望那道光芒能夠如太陽一般，永遠閃耀于天際，即便一夕垂落，明朝仍會升起。
然而最終，那道光芒因她而熄滅。
于是，她的世界終于無可救藥地沉淪至一片死寂之中。
事到如今，她怎能不明白夜長明竭盡全力留下那個孩子的用意。
只是，此時此刻，她心中又哪里還能裝得下其他事情。
她這一生，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至少最后，她想給自己一個解脫的權利。
就在這片刻之間，她自廢真我唯一，新的功法，名為“忘我無憂”。
這是她最后的心意。
若一切能重來，她寧愿夜長明從未遇見過自己，或者，忘了她也好，哪怕這意味著奪去她人生中唯一一束光芒。
她只求她的英雄此生無憂。
可惜，天上天下，無人能夠逆轉時間，仙人亦然。
于是她選擇忘記自己。
唯有如此，方可從那撕裂魂魄的哀慟與銷蝕真靈的絕望中暫時逃脫。
若夜長明終不免一死，她情愿寂滅在前。
這，便是她為自己寫下的結局。
……
……
畫皮之下，夜長明淚流滿面。
但哪怕以人間絕頂的神識窺探，他依舊是那般，不卑不亢，而又自信滿滿。
仙體化寶器，天衣無縫。
這是朱璃送給自己的大英雄，最后的禮物。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遑論垂淚。
最后這段路上，他將不再受傷，不再動搖，不再流露一絲軟弱。
直至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