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皇城,奉天殿。
距離那場震驚朝野的叛國案,已經過去九月有余,東軍上將夜長明掛印離營引發的風波逐漸平息,而當初在此事遮掩下被刻意淡化的公主私奔一事,如今卻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被捅到了臺面之上,即便是那位九五至尊也無法再將其壓下。
因與王庭大可汗傲瑞私定終身而被皇室除名的帝國前公主朱璃,近日與王庭大軍師傲云聯手,向君臨北域數十載的傲瑞發起刺殺,傲瑞當場重傷,被死忠鐵衛救走,至今下落不明。
刺殺未竟全功,但也算是將傲瑞從北域至尊的位置上趕了下來,然而在此之后,傲云并未親自坐上大汗之位,在他的鼎力支持下,傲瑞的親叔叔,王族如今聲望最隆的貴人傲恩查入主王帳——顯然,此人與傲云早有默契。
然而,傲恩查并未真正得到整個王庭的認可,王族內部雖然暫時無人跳出來與他正面對壘,但大部分手握實權的貴人都處在觀望之中,而王庭重臣們則根本不肯承認他的地位,各方實質上處于對峙之中。
雖然帝國與北域已經議和,但奉天殿內的帝國高層從未真正將北域視作友邦。針對王庭當前嚴重分裂的局面,絕大多數朝臣的判斷都是帝國應當介入,他們的分歧在于,帝國究竟應該暗中扶持某一方上位,還是先挑撥離間、激化矛盾,等北域內部多方勢力陷入真刀真槍的廝殺,再大舉進軍,坐收漁翁之利,而他們共同的顧慮在于,皇帝陛下是否會因為朱璃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而做出非理性的判斷。
沒有人會認為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在皇帝的計劃之中——再簡單不過的道理,若無一擊必中的把握,皇帝絕不會允許朱璃貿然向傲瑞發起刺殺。
面對那個棄女在敵境內掀起的這場風雨,皇帝始終保持沉默;這份沉默,足以令各懷鬼胎的豪門貴胄三緘其口,足以令那些迫切渴望建功立業的文臣武將噤若寒蟬。
就在這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皇帝終于開口,冷冷說道:“議和至今,北域不曾有一人一馬越過邊境。我帝國向來無懼鋒矢,但正因如此,我們無須枉做小人——率先撕毀協定,插手友邦內政之事,朕做不來。”
……
……
北域某處人跡罕至的荒漠,一名身著寬松白袍的少女四肢舒展,仰躺在砂礫上方,猶如一團飄落凡間的云朵。
她的后背與砂礫之間存在著細微的間隙,有些奇妙的是,她那一頭及腰烏發并未灑落塵埃,反而順伏地貼合著她的后背,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輕柔地將她托起。
少女的表情悠然自得,看上去根本不像在修行,與周遭天地元氣亦是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說,這世上絕大多數修行者根本無法憑神識將她與天地元氣區分開來。
然而,當今日第三只蒼鷹妖獸從上空飛過時,少女無法再維持這份自在,秀眉微蹙。
繚繞她周身的微光傳來陣陣波動,緊接著,一位秀美青年從陽光中顯出身形,面色凝重。
無形無相的神識與瞬息萬里的光線交融,很快,這對閑云野鶴般的男女便大致知曉了當今天下最引人矚目的那件大事。
為免打草驚蛇,他們的感知刻意避開了強者云集的鄂倫湖,但僅憑當前流傳于北域的消息,他們也能大致判斷出,當初助他二人明晰彼此心意的友人,此刻處境兇險到何等地步。
甚至,站在旁觀者的立場縱觀全局的他們,能夠隱約察覺到,在當前對峙于鄂倫湖畔的幾方勢力外,有一股潛于暗中的力量,悄然影響著局勢的走向,而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那位不知所蹤的大可汗。
……
……
烏云神情復雜,對愛人說道:“朱璃嫁入王庭,你竟刻意瞞我,定然是受她自己所托;她的理由,想來無非是有負于我。”
夜長明面色沉凝,默然不語。
烏云輕嘆一聲,說道:“她的真意,應當是阻止你得知她北嫁的緣由。”
夜長明愈發不安,事關朱璃安危,他權衡再三,還是以神識將自己當晚所見所聞原原本本地傳遞給烏云,末了附上自己對朱璃意圖的猜測。
烏云搖搖頭,說道:“為了擺脫皇帝控制,嫁入北域王庭,豈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夜長明微微皺眉,說道:“傲瑞雖冷酷霸道,卻也不失為當世豪杰,他為求娶朱璃,不惜當著帝后及滿朝文武的面公然許諾,又在險死還生后孤身赴會,從我手中接親,若非當真對朱璃傾心,他何苦如此大費周章?更何況,朱璃說她傾慕英雄,我看也不像假話,或許……”
他有些猶豫,烏云自然明白他的想法:“在你看來,王庭局勢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多半是源于傲云那伙人的陰謀,而朱璃只是被牽連其中、又被推上臺面的替罪羔羊?”
夜長明補充道:“他們大約還想借此爭取帝國的認可乃至援助,至少也要確保和約不會就此作廢。”
烏云欲言又止,看著她眼中復雜的情緒,夜長明不禁感到似曾相識,他旋即想起,朱璃也曾在他面前流露出這般復雜的眼神,那時他問朱璃,何以對烏云的心思如此篤定,對方的回答是,她亦是女子。
一念及此,他隱約明白了些什么。
這時,烏云說道:“她既如此自白,我也不便妄加揣測,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如何,她絕不希望你冒險前去相助,否則她這幾日又怎會向你謊稱平安。”
聞言,夜長明面色愈發堅毅,烏云看在眼里,苦笑一聲,說道:“是啊,你不知便罷,既已得知她處境兇險,又豈會袖手旁觀。”
言談之間,她已有決斷,當即與夜長明一道推演諸般變數,以及相應的應對之法。
不多時,二人意外發現,一支幾乎集結了東軍所有校階以上戰力的精銳部隊正面鑿穿北域防線,全速向鄂倫湖方向奔襲。
略一思索,夜長明以神識輕觸領隊的方勇。
“是我。”
……
……
從方勇那里,夜長明得知了帝國上層的決斷,這讓他愈發認定,此刻的鄂倫湖必定兇險萬分,畢竟,皇帝或許可以坐視女兒蒙難,但卻絕不會放過任何攫取利益、鞏固自身權勢的機會。
他不禁又擔心起方勇等人,乃至整個東軍的前途,當即問道:“陛下既已發話,你們擅自越境,豈不是抗旨?”
方勇理直氣壯地說道:“朱璃雖已被皇室除名,卻仍身負我東軍參謀之職,北域蠻子膽敢威逼、脅迫、圍困我東軍參謀,已是率先打破和約,如今的鄂倫湖,便是我東軍同袍孤軍死守的前線,莫說陛下未發明詔,禁止我等救援,便是發了,也是亂命,說不得,只好還他一個‘有所不受’。”
他頓了頓,說道:“這話放在哪座軍營,都是天方夜譚、是大逆不道,唯獨在我東軍,一呼百應,你道為何?因為你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卻親手將‘絕不放棄一個同袍’的信條刻入了東軍的軍魂!”
震撼,感佩,自豪……諸般情緒隨熱血一并上涌,夜長明一時無言,緊接著,他收到了一份十足周詳的作戰計劃。
“這是董大參謀帶著參謀部那幫人臨時做出來的,來之前他交代過,事先若能與你聯系上,便將這份計劃交予你,讓烏云姑娘將我們兩邊的戰術整合一番。”
說到這,方勇的神識中平添一絲笑意:“老董起初堅決反對我們出擊,后來我說,若東軍還在你手中掌著,不等陛下上朝,你早已率軍踏平蠻子防線,老董一聽,當場便改了主意。”
緊接著,夜長明識海中響起那個久違的聲音:“參謀部今日集體告假,接下來的戰術推演,不過是我們私下切磋、練習……咳,這主帳乃是東軍公有之地,你們要旁觀,我們也不能趕你們走不是?”
聽著那故作淡然的聲音,夜長明眼前仿佛浮現出那位大叔帶著一絲無奈的神情,想起對方這十年來對自己的照拂,他心頭涌上一陣暖意。
方勇接著說道:“牛副將親率大軍,趕赴邊境,以備事后接應我等,他讓我和你說,腿腳那么利索,有空回東軍看看大伙兒,若是要生娃娃了,忙著照顧媳婦,倒也罷了,若是顧慮弟兄們的仕途,大可不必,真在乎仕途的,早就走了。”
說著,他的神識中多了一分鄭重:“老牛還說,雖然老董總說你是他的得意門生,但其實,他是你最失敗的教官,你的護身術,神識感應與真氣運用俱是青出于藍,可他始終未能教會你最要緊的那一點——惜身。”
聞言,正與夜長明共享感知的烏云深深地看了夜長明一眼。
夜長明誠懇地說道:“殺人易,救人難,便是為了朱璃,我也絕不會沖動行事。”
烏云點點頭,說道:“你心中有數,我便放心了。”
……
……
在烏云與夜長明這兩位當世兵法大家聯手計算下,他們與東軍方面的情報及戰力部署很快完成整合,新的作戰計劃中,夜長明將先行趕赴鄂倫湖畔,暗中觀察情形,但必須將自身安危置于首位,只有他活著,眾人才有希望救出朱璃。
臨別之際,烏云情不自禁,輕撫愛人面頰,眼中萬般不舍,旋即化作刀鋒般銳利的決意:“我已傳訊赤影,你將血飲予我,這便去吧。”
夜長明聞言心驚,他怎會不知烏云用意。
如今烏云魄修距圓滿僅一線之隔,而噬血破陣功乃是世間最激進的魄修玄功,其中多有偏門手段,可助修行者短時間內精進修為、爆發戰力,夜長明的燃血怒戰訣亦有所借鑒,但有得必有失,此等手段,代價自是不菲。
他斷然說道:“不可,噬血破陣功與風云無常法南轅北轍,二者沖突之下,你天劫難渡,即便僥幸飛升,將來也難免受反噬之苦,注定仙途坎坷。”
烏云搖搖頭,說道:“功法沖突之事你不必擔心,我已預先算好平衡之法。更何況,若我所料不差,如今的鄂倫湖便說是天下第一兇地亦不為過,不能與你攜手度過這道難關,我談何將來,又哪有仙途可言。”
眼見夜長明還要勸阻,她徑直說道:“你是何等樣人,我比你自己更清楚,若你眼見朱璃處境危殆,甚或橫遭凌辱,你便是有心按捺,身體也會先行出手,屆時萬馬千軍,高手如云,更有神獸血脈暗中窺伺,我唯有達到將階頂峰,方能助你一臂之力。
“更要緊的是,激戰之中,破境成仙便是你最大的一張底牌。先祖當年硬扛七道天雷,其間尚有余力,斬殺、重創多位頂級強者;真到了那一步,你無需顧慮與我失散,你劫數方顯,我即刻破境,你飛升也好,隕落也罷,我生死相隨便是。”
……
……
身化微光,穿行天地,夜長明思緒激蕩,為同袍,為烏云,也為朱璃。
雖然烏云不曾明說,但他已然領會烏云未盡之言——朱璃嫁入王庭的緣由,絕非如她自己所說那般。
一旦起疑,那些原本被忽略的蛛絲馬跡便從記憶角落紛至沓來——
傲瑞固然是一方雄主,可畢竟是以敵酋身份名傳九州,以朱璃曾經接受的教導,她對傲瑞的想象應該僅限于刀兵相見,而在二人僅有的一面之緣中,傲瑞藏身龜殼,狼狽不堪,如此形象,何以化敵意為傾慕?
至于傲瑞所言一見傾心,且不說那所謂的驚鴻一瞥間,龜殼大汗是否當真見到了殘破戰車中的帝國公主,彼時那等生死難測的情形下,他哪有余裕動男女之念,如此說辭,夜長明尚且將信將疑,朱璃何等聰慧,又豈會上當?
諸如此類的線索比比皆是,只是夜長明過去不曾細細咀嚼,如今想來,當日風云際會,傲瑞心懷鬼胎,朱璃將計就計,那位皇帝陛下大約當場便已看穿一切,唯有他自己一無所覺。
而此刻,真正令他心急如焚的是,依照烏云的判斷,朱璃即便有所籌謀,也不該如此急切地對傲瑞出手,除非她已別無選擇。
換言之,在北域的這九個月里,朱璃的處境遠比她自己預計的要糟糕得多。
夜長明不禁想起,自朱璃抵達鄂倫湖的第七日起,她向自己報平安的方式,由光影轉為文字。
那時他還以為,慶典已畢,朱璃正式成為王庭可敦,對自己這個異性友人恪守禮節乃是應有之義。
如今想來,或許自那日起,她的處境便已十分不堪,以至于她甚至沒有信心在那縷微光前不露破綻。
至于傲瑞敢于無視威脅,而朱璃不肯喚友人前往鄂倫湖的緣由,夜長明如今也已從烏云處知曉——畢竟,當年天可汗創建皇庭時,也曾與那位血脈尊貴的異獸打過交道。
“玄武后裔么……”
御水結冰,吐息成毒,加上龐大身軀中蘊藏的那份雄渾力量,對他來說,的確存在強烈的威脅。
但即便玄武復生,他也絕不會坐視朱璃蒙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