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月貳拾陸日,皇宮
夜幕降臨,往日沉寂的別院里張燈結彩,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白晝以另一種形式在這里上了場。
“什么人?”
李忠頓住腳步。他像一只撲火的飛蛾,朝著最亮的這一光點,從深遂晦暗的地底一路奮不顧身。但等真到了近前,眼前過于確實的一切又使他幾乎不能相信。
大戲臺子,梨木桌子,翡翠花燈,云錦衣裳……這些都將要是他的了嗎?看他們說笑對飲,舉手投足那樣從容,他也能——
“哎,說你呢,杵那兒的!你什么人?”
守衛說著要上來抓他。
“哼!”他毫不畏卻,反而高昂起頭,直瞪著他,“你來呀!抓了我去,有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年輕的守衛頓時被這一句唬住了,他猶豫著拿眼睛看他,想在他身上找出一絲身份的痕跡。
“告訴你吧,嘿嘿……”李忠嬉皮笑臉。
“我是皇后她爹!”
“噗——”
守衛笑得唾沫星子亂飛。
“我是你爺爺!”
“這老瘋子……”
他笑著搓搓手,走上前要抓他,不料輕易地就被他逃脫了。李忠忽然仿佛射出的一支離弦之箭,左右蹦跳著在四面八方涌來的更多官兵之間舞蹈著,一邊尖聲大叫:
“我是皇后她爹!”
“我是皇后娘娘的父親!”
“我是皇——”
他忽然停住步子,因發現不知何時已跑到了皇上跟前。
“女兒?”
像一個見到了真神的朝圣者,他緊盯著皇后的目光虔誠而圣潔。一時間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只有嘴里喃喃念叨著:
“女兒、女兒……”
年輕的守衛趁機立刻將他撲倒,使他跪坐著面向皇上,自己也低頭半跪下。
“小的疏忽職守,還請皇上恕罪。”
“帶走。”
皇上嫌惡地轉過頭去。
“女兒,女兒救我啊!”
“女兒——”
他拼命地喊叫掙扎,可女兒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上、皇上救我!我真的是她的爹啊!”
“皇上!你不要不相信我!我、我有證據!”
“她身上有個胎記!”
就像被觸發了開關似的,皇上皇后同時扭頭這邊,風云莫測的臉上一個是訝異,一個是驚懼。
“真的,真的!”
守衛拎著他,很識相地站定,任他說話。
“是、是有個胎記,在、在她的左、還是右……肩、肩頭上,我記得,還找算命的看過,他說,這是大吉之兆,小丫頭長大以后定能入宮做娘娘。嘿嘿,這不……”
他獻媚地笑了笑,使皇上一張臉黑得不能更黑。他不著聲色地瞥一眼身邊人,見她似乎倒不為所動。
“這是誰告訴你的?”皇上厲聲。
“啊?這……沒人啊,我本就知道。我是她爹嘛。”
“嗯,往下說。”
“呃……”他一時咋舌。
“關于你女兒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知道,當然知道。她是初一生的,所以小名就叫初一。”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皇上,可他面上的憤怒只是有增無減。再看向周圍,人人眼里都寫著不耐煩和討厭。頓時他感到自己像是闖入了虎穴的羔羊,不僅是在劫難逃,而且似乎是卷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別的……別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他顫抖起來。
“真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在旁的公公說,“要不……滴血認親吧。”
“嗯。”他毫不猶豫地點頭,誰都好,這時他需要一個人來幫他做決定。
很快,哎呦一聲,從李忠劃破的指頭上涌出兩滴血來,滴進了碗里。圍觀的人們目不轉睛,忘記了呼吸。在眾多眼睛的注視下,碗里的兩團紅色先是晃了一晃,接著搖擺著游啊游,游啊游,終于融成了一團。
“什、什么!”容越驚呼。
“皇后娘娘,竟然不是季知縣的女兒!”
眾人于是將目光轉向她,皆屏氣凝神,吊著一口涼氣,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
“玥兒,”皇上仿佛一瞬之間蒼老了許多,他嘆一口氣,轉頭看她,“你該給朕一個說法兒吧?”
她臉上的淚原已止不住,聽了這話,更是癱軟在地,梨花帶雨般哭了起來,斷斷續續說出兩個字,連不成句。
“皇上……我——”
“不是她。”
堅定的男聲擲地有聲,引得眾人面面相覷。華殷文從人群背后走出,徑直來到皇帝面前跪下。
“臣將要說的這番話,皇上可能并不相信。”他抬頭,“但一人做事一人當。”
“其實,臣不叫華殷文,沒中過科舉,也不是娘娘的遠親。但確實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們就認識。”
他頓了頓,目光從她身上略過,又回到地上。
“后來我騙她來了京城,對她下了毒,以此要挾她為我做事。我殺了季如玥,放火燒了他們全家,接著步步算計,推她成后,有了今天的榮華富貴。”
皇上緩緩閉上了眼。除皇后娘娘匍匐在地,哭得更甚外,在場鴉雀無聲。圍觀的人們有的暗中發笑,有的眉頭緊鎖,有的仍在回味這雖然簡短卻意味非凡的一番話,想象他于陰謀中綻放的此生,一邊在心里感嘆原來如此,一邊看他的眼神里放出了光。
“太醫呢?”皇上睜開眼。
“臣在。”
“給她看看。”他指指地上人。
太醫于是半跪著把上她的脈,確認再三后,他說:
“回皇上,娘娘脈象遲緩,確有……長期中毒的表現。”
“長期,是多久?”皇上撐起身子。
太醫想了想,說:
“十年以上。”
天上原有幾點慘淡的星光,這時全隱入了深紫色的愁云,夜色正濃。肅穆的晚風襲人,呼嘯著穿過重重紅墻琉瓦,漆木碧瑕,壓滅了幾盞宮燈。
在眾人的等待中,皇上終于緩慢地拂衣站起,聲音里帶了抖。
“華殷文欺君犯上,是為滔天大罪,即刻押入地牢,擇日問斬。”
“謝皇上。”華殷文長袖一揮,重重地磕了個頭。
“季如玥……貶為李妃,即日起禁足一月。”
季如玥不住地抹著淚,抽噎著跪地不起。
“至于你,”他看向抖成篩糠的李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哎——皇上,”他像一灘爛泥立刻軟了下來,“我、我是無辜的啊!”
“是有人叫我來的,我——”
哐當,皇上猛地揮手一擲,杯盞盡碎。
“散了吧。”他閉上眼,長嘆出一口氣。
“父……”
容修不知何時離開了。容越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容黎無言,冷眼看他,倒從那一揮手間體味到多年未有的熟悉感覺。那時他跪在父皇腳邊,頭碰著石子路磕出了血,口里充斥著淚與血混合的甜咸味,還不斷喃喃著懇求他,求他看看這事情不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