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個習俗,人死后要由親人手提一盞長明燈,哼著古老的小調,沿著陡峭的山路向上走,在山頂的老槐樹上掛上一串紅玲,那一晚,提燈人是不能下山的,要在樹下點著燈守上一夜。這一晚,人們會向老槐樹祈愿,祈求家業興旺,事事順遂。因為人們相信老槐樹是上天與人們溝通的橋梁,對著老槐樹祈愿,上天會聽到,以此庇佑家人。第二天迎著晨光,哼著調子又走下來,完成對逝者的最終祝愿。
村子總是祥和而平靜的,偶爾爭吵,也是無傷大雅,今天我送你只雞,明兒你給我包的包子,就又握手言和了。
但日子總歸是不想順著人的心意走的,他不甘被人馴服,命運的苦難便接憧而至。
1932年,那年的冬天太冷了,雪下的大,村子里很靜,只有鮮血在靜靜地流淌,透過雪浸潤了土地。
日子苦啊,村子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躲在地地窖里的人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即使大火在他們的頭頂燒毀他們的家,他們的根,也不能出聲,上面的魔鬼會發現他們。無聲的哭泣在黑暗中響起,悲傷彌漫各處,但淚水也無法拯救燒毀的命運。后來,過了好久,有人面帶悲痛,嗓音沙啞,他說“那年冬天罕見的下起了雨,大冬天的,直下了一天一夜。”
一場雨過后,剩下的人從地里爬了出來,他們神情悲痛,眼中帶恨。恨啊,恨那些拿槍的魔鬼入侵他們的家園,殺死他們的親人,踐踏他們的國家。那一天,仇恨的火苗在心里燃燒,他們不發一言,沉默著收拾殘局,眼淚混著雨水滴進暗紅色的土地里——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啊。
那天,剩下的幾個年輕人沿著黑暗邊緣走了,只留下一封帶血的信。
阿姑、阿爺,我們走了,我們該走了,在我們躲避責任許久之后。我們要去那可以伸張正義的地方,我們不能再平庸懦弱下去,我們該走了,鮮血與死亡或許就是我們的歸宿,但你們不要難過,你們該為我們感到自豪,因為我們是民族的脊梁,而我們民族的脊梁從未被壓倒!阿姑阿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是不甘屈服的民族,我們是不會被打倒被奴役的民族的子民,我為此而感到自豪。現在,我們共同的母親被人欺辱,傷痕遍布,華夏大地已是千瘡百孔,狼煙四起。我們的同胞手足也死傷無數,我們去了,不要憂心我們無伴,前方大道上皆是我們的伙伴。我們去了,去呼應她的求救了。此行艱苦,可行之事千古卓絕,莫問我們歸期,生死天定,百年未歸,風雪便是吾之歸途!
愿吾親安好,平安順遂,康享百年。
陸青國等留
苦日子過得久了,人似乎是不會流淚了的,只是逆來順受,可脊柱里像是長了跟韌草,任風吹,任雨打,彎了的身子也總會起來,迎著風雪,沉默地挺直脊梁。
這些年日子總歸是平靜不了的,可幸好,也躲過了許多災禍,留存到此。村子里總會死人,有病死的,有失蹤很久就當死了的,但這么多年,他們不再點燈送燈了,只會將人放進土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唱。死亡并不會打垮堅強的人,只會叫恨意、痛意生長,枝繁葉茂,只等一日變會鋪天蓋地的爆發出來。
又是一年冬天,這年的學下的也大,遮蓋大地,像是將過往埋葬,只等一日迎來新生。沉靜如水的村子活泛起來了,一個坡腳卻面帶喜色眼眶含淚的中年男人來了,人們認出那是那年出去的孩子之一。他們沒問其他人去哪了,命運他們早已知曉。閉口不言便是心中悲痛的最后表達。
男人說,他們勝利了,為親人,為同胞,為國家報了仇了。人們喜極而泣,多年的痛苦終于宣泄出來,哭了個天昏地暗。
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可人們高興,村子里到處張燈結彩,熱鬧不已,即便村子里沒有多少人了。
第二天,年邁的村長帶著活下來的村民上山了,他們提著一盞掛著紅鈴的長明燈,一邊哼唱一邊向上走,面上是喜悅,是痛楚,是暢快,各色交雜,最終化為滿眼的淚。
到山頂時,群星璀璨。古老巨大的老槐樹在夜色下伸展著枝條。世界寂靜無聲,唯有樹下的人的輕聲歌唱,宛若呢喃。這場景是神秘又神圣的,老槐樹下,站著一排排的人,點著一排排的燈,他們低頭,向樹許愿,而后將紅鈴掛在樹枝上,默默垂淚,為了死去的親人,為這人世間的苦難。他們跪在樹下,跪在雪地里,虔誠地祈禱,滿樹的紅鈴發出輕響,如神的祝福語,這一刻,風雪同喜,天地同悲。
“阿娘,我穿上那年您給我縫的新衣服了,好看嗎?”
“秋華啊,你過得還好嗎?陸家小子給我們報仇了。”
“阿爺,明年我在給您帶瓶好酒。”
“阿妹啊,別哭了。”
等待已久的晨光終于沖破暗云的桎梏落在了塵封已久的大地上,人們又提著燈,哼著調子,一步一步,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