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最難把握的是安靜和寂寞的平衡:為了不受打擾,常常要逃避熱鬧,可一旦長時間獨處,又感到痛苦。
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很多人選擇在咖啡館或酒店大堂寫作——身處其中,置身事外。
一個小學低年級的小女孩,她的一個女同學兼小伙伴老蹤著她,離不開她似的。對此她評論和感慨道,有的人需要朋友,有的人不需要朋友。
有人“特別怕一個人吃飯”,有人除了跟特定人之外,都是一個人吃飯;有的人以人際關系的“網”為依靠,有的人以之為是束縛;有的人不惜嘩眾取寵來吸引眼球,有的人覺得“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有的人需要在“眾樂”時“發電”,有的人需要在“獨樂”時“充電”。
我想我大抵都偏向于后者;所以,我覺得自己不用去什么咖啡館或酒店大堂——我的有限的經驗也驗證了這一點。
為了閉關寫東西,我去了通州。
我考慮過去懷柔或密云的山里。
后來,我從那種“在寂寥的長夜,我推敲著詩句”的自我想象、自我陶醉和自我感動中清醒過來,擔心自己對獨處、孤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念茲在茲的向往,弄不好是葉公好龍,就放棄了。
我的擔心是對的。
我之所以這么說,主要是因為我后來意識到,我要的是“大隱隱于市”,出門就是滾滾紅塵;要的是“心遠地自偏”,不是真想去一個荒涼偏僻的所在。
而且,我不是喜歡“無人問津”,我是不喜歡“有人左右情緒”。
新的市政府快啟用了,位置相當于副中心的副中心。從地圖上看,風水不錯,南面是大運河BJ段最“橫平豎直”的一箍節兒——小時候走親戚時去那兒玩過。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斜陽散射,金光灑滿微波蕩漾的水面和荒草叢生的堤岸。沿河西望,一片燦爛輝煌。我依稀記得,我應該是發呆了,恍惚了,乃至有些忘我了。
我這兒屬于通州城區,在首都機場的某幾條到港航道底下。
就聽覺來說,不注意時,飛機過去就過去了;注意到時,轟隆隆的,屬實聒噪。就視覺來說,飛機的加入使藍天、白云的構圖更加平衡,畫龍點睛般生動起來。
通州還有個特點:地鐵在鬧市區的架橋上跑。夜色朦朧的時候,一列火車拖著光影,轟隆隆駛過;恍惚間,有那么點置身巴黎左岸或紐約布魯克林的感覺。
我必須承認,起碼在寫作這件事上,我不是時間管理大師。
我需要大塊的時間,至少要以天為單位來安排,上下午都不踏實,無論小時。因為要醞釀情緒,進入狀態,而且寫作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可能,勞心的時候,時間過得快,勞力的時候,時間過得慢吧),太短了不夠用。
另外,就是不要有打擾;不然,耽誤的時間不算,再重新進入狀態恐怕又要費一番功夫。
這么說吧,凡是耽誤我坐到電腦前的事,和需要我從電腦前離開的事,都礙事兒。
吃飯就是其中一個最耗時間、最打擾狀態的事情。如廁也算,好在時間短;不過,也有人用尿不濕的。睡覺是休息,另當別論。
我常常想,如果發明一種食丸(仿藥丸取名)就好了,濃縮的,含人體所需的熱量、維生素、礦物質等。
忙的時候,每次視個人的用法用量吃幾粒,完事。
想品嘗美食,滿足口腹之欲的時候,可以吃大餐,色香味意形,川魯粵淮揚。
就像解決生理需求,可以搓粉摶朱,也可以單手自摸。
有人說,打開燃油汽車的發動機蓋,就知道這是一項終將被淘汰的技術。因為,為了獲得那點動能,弄得太復雜了。
如果把人的五臟六腑掃描一下,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而且,人還不是燃油車,簡直是蒸汽機車。不過,有一個好處,不挑剔“燃料”,吃香喝辣或吃糠咽菜,都行。
當然,人體跟機器不一樣,極其復雜、精密;而且,還有七情六欲的。
我不胖,也不是很瘦,但一不小心就會更瘦一些。除了不貪吃和健身外,我懷疑,情緒低落和思慮過深也消耗能量。
我怕如果經常吃不好或飲食不規律,影響了身體,畢竟身體是本錢。在外面吃或點外賣怕不衛生、不健康,自己做效果不好還更耽誤時間。想來想去,應該找個家政鐘點工,起碼每天做頓午飯。
上網找了幾家正規的家政公司,還是要有組織有紀律,能反饋能評價的。
網站上有詳細的個人信息,照片、年齡、籍貫、學歷以及工作經歷;還有介紹,比如,擅長家常菜和各類面食,愛干凈講衛生,性格溫柔隨和,等等。有的還是本科學歷,二十幾歲,不知道什么情況。
瀏覽了幾十個人之后,選了幾個;打電話了解后,有了意向,又到店里見了面。
這位姐姐叫沈雪,“80后”,看起來跟實際年齡完全相符,一天也不差;她五官端正,中等身高,體型勻稱;她是河北人,普通話很標準,聽不出口音。
試工的第一天,大概上午十點半的時候,沈雪通過微信問我,中午準備吃什么,家里有什么菜,需不需要買什么菜。我告訴她暫時不用買。
她按照約定的時間準時到了。進門后先換上了自帶的新拖鞋,接著換上了廚師一樣的白色上衣,還戴上了一頂一次性無紡布帽。
“您覺得對食物來說,美味、衛生、營養,怎么排序?”在聊了幾句天氣、交通、菜價之后,我以請教的口吻問了她一個問題。
“我覺得是衛生、營養、美味。衛生最重要,要不就不自己在家做了,營養要合理搭配,美味我來負責就行。”
我連連表示認同,并介紹了一下食材:米面糧油,還有肉、土豆、酸菜、青椒什么的。
“要不我做兩個菜吧,排骨燉酸菜和青椒土豆絲,一葷一素。主食做烙餅。”
“好,我喜歡吃烙餅;外面好吃的不多,就是有,買回來也捂得不好吃了。”
“是,現烙的最好吃。就跟炸醬面似的,鍋挑兒。”她笑著說。
她動作干凈利落而又有條不紊,取東西、洗菜、切菜、和面,很有統籌方法的意思。從后邊看著,像一個人同時演奏多種樂器,又像對弈中的多面打。
飯做好了。除了這盛菜和烙餅的兩個盤子一個碗,其他的餐具廚具都刷了,灶臺也擦了,地板也拖了,垃圾袋也整理好了——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
“一起吃吧。”我客氣道。
“我只管做,不管吃。做菜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經飽了。”她笑著說,“您吃飯夠早的,我怎么也得一點以后再吃午飯的。”
“是,我睡得晚起得晚,早飯和午飯算合在一起了。”
“俗話說‘有錢難買末鍋餅’,我多烙了兩張,最下面的可能差點兒,您從上面開始吃,應該不錯的。”
“那我嘗嘗您的手藝。看著是真不錯。”
“好,那我先走了。這筷子碗的您……”沈雪提著垃圾袋到門口,開始換衣服和鞋。
“我自己刷就行,這就夠省事兒的了。”
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沈從文先生在《月下小景》中一段描寫:從田中回去的種田人,從鄉場上回家的小商人,家中莫不有一個溫和的臉兒等候在大門外,廚房中莫不預備得有熱騰騰的飯菜與用瓦罐燉熱的家釀燒酒。
烙餅跟盤子差不多大小,又香又軟又有層次,油鹽正好,兩面都有斑駁的焦黃色;沒菜都行,有菜就更好了。我懷疑這是今天通州最好吃的烙餅。
土豆絲刀工好,粗細均勻,呈半透明的金黃色,配上綠色的青椒,清爽可口。排骨軟爛,酸菜入味,湯濃味香。
看了一個視頻,吃了三張餅,菜基本都吃完了。這是一頓有飽足感又很舒服的午飯。
按照朱彝尊的飲食的三重境界,我肯定不是一個“食量本弘,不擇精粗,惟事滿腹”的“餔餟之人”。我當然也不敢自詡“嘗味務遍,兼帶好名”的“滋味之人”。
不過,以我對食物的“講究”,倒有點“養生之人”的意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具備成為一個美食家的“潛質”。
以前,樓下有個小雜貨店,也攤煎餅。開始的時候,只有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女的自己攤。后來生意越來越好,特別是早晨的時候,就又加了一個爐子,一個跟這女的年齡相仿的男的(應該是她老公)也攤。
買煎餅的人排隊,輪到誰,誰給你攤,算是隨機。
吃過幾次那男的攤的煎餅后,我覺得那女的攤的更好吃些。于是,有一次,在按順序本應由那男的給我攤的時候,我稍作不好意思狀地跟他說,我先等一下,讓她給我攤。
于是,這男的給排在我后面的人攤,我繼續等。
從那以后,如果再遇到相同的情況,我都如法炮制。
終于有一次,又應該由那男的給我攤的時候,我還是不好意思似的跟他說,呃,我先等一下。他應該對我有印象了,邊給別人攤煎餅邊嘟囔,不讓我攤,我還不愿意給你攤呢。
我沒理這茬兒,也沒往心里去。我知道,當著那么多人這么做,確實讓他很沒面子。
后來,由于拆除違建、整治開墻打洞、疏解低端產業等原因,許許多多的小店都消失了,包括這個小店。
吃飽了犯困,先不勉強自己坐到電腦前吧。
躺在柔軟舒適的躺椅上,赤腳翹在腳凳上,透亮的陽光灑遍全身,暖洋洋的。煩心頓解,萬慮齊除。
看書,然后被書和陽光共同催眠,慵懶地睡去。
太陽還在陽臺,一架飛機轟鳴著掠過,正好遮擋了一下太陽,明暗轉換間,我醒了。恍惚中,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
我給家政那邊打了個電話,表示滿意,同意簽約。
晚飯我就吃得簡單了,但還不至于過午不食。
這在后來不時造成一種情況:夜里,特別是睡前,餓。于是開始琢磨第二天的午飯,沈雪做什么,怎么做,味道怎么樣……進而又餓又饞,都要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