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決定最后努力一次,便將袖中之物取出來,雙手捧著給她看:“無常大人,我來九幽是有神武相助,您看看這個,可有印象?”
鬼怪姑娘目光漸漸呆滯,一抬手,那漆黑長刃就凌空飛了過去,正落在對方手中。
不知是鬼怪姑娘本身就遲鈍的緣故,還是對方失憶太狠,根本看不出來,少女等了許久,都沒見對方有任何反應,哪怕動一下都不曾。
鬼怪姑娘就那么站成了一樽雕像。
少女有些緊張,更多的卻是對身后巨樹的好奇,那樹干通身玉白,仿若羊脂雕刻而成,與島中無相樓里一幅古畫所示的樹木姿態十分相像。只不過古畫里的樹木枝繁葉茂,更多幾分顏色,而身后這棵只剩一架枯骨,儀容大衰,不足以一眼辨出。
她情不自禁轉身,還未走兩步,后背又升起一股寒意。
少女立刻回頭,果然鬼怪姑娘如臨大敵,又攥著一捧混沌之氣死死盯上了自己,仿佛只要她敢動一步,便要拼命一般。
少女疑惑地看了一眼枯樹,又看一眼鬼怪姑娘:“這樹……莫非是九幽共主的真身?”
鬼怪姑娘作攻擊狀,不應聲。
少女又問:“無常大人,您可認識那神武么?”
鬼怪姑娘仍一動不動。
少女嘗試著往枯樹移動一步,頃刻間,鬼怪姑娘手心的混沌之氣便朝她激射而出,少女登時驚魂駭魄,匆忙就地一滾。
可惜此刻的她是閉氣狀態,周身水流阻力不小,沒能立刻滾開,那混沌之氣在下水反而毫無阻礙,徑直打在了她身上。
“啊!”她慘叫一聲,巨大的疼痛從心口處爆發出來,冷翠色神力透體而出,轟然激蕩,在她體外形成了一層厚厚的靈霧,混沌之氣被靈霧死死攔住,難以寸進。少女疼得咬牙,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來,冷汗淋漓地看著鬼怪姑娘,心道無度爺爺分明說過神女大人已經出了九幽,那這棵樹又是怎么回事?莫非……
無相樓里的古畫,畫的是神君大人的真身。
她被撿回望嵐島時還是嬰孩,對神君大人的面貌沒有任何印象,只知道神君大人是神樹化生,是掌管生靈輪回的神君,而神女大人是其同根雙生的妹妹。
既是兄妹,真身應該就差不多。
但無度也說過,神女大人一百多年前已經出了九幽,那這樹必然就不是神女大人,而是……她震驚地再次看去,試圖從樹干的每一寸輪廓中尋找出與古畫相似之處。
顏色,枝干,越看越像。
這是神君大人!
這竟然就是神君大人!
神君大人不是自剖一半神軀,剖心挖脈才應劫而亡的么?怎么真身竟然在這里?
少女怔怔地上前,一步,兩步。
“不許冒犯……神,君大人!”鬼怪姑娘怪叫一聲,如炮彈一般沖過來。
少女信手一揮,轟!
強悍的神力凝聚一團,仿佛巨錘一般擊中鬼怪姑娘,捶得她生生倒飛出去,狠狠撞在山壁上。少女的瞳孔漸漸癡怔,周圍隱約亮起一環金色,周身氣機鼓蕩,裙袖翻飛,青絲狂舞。
冷翠色神力依舊沒有任何收束跡象,仍密不透風地環護在她體表。
一只手按住了樹干。
一息,兩息……
少女瞳眸周邊的金色越來越亮。
“滾開!”鬼怪姑娘委屈又憤怒的怪叫聲驀然響起,“不許你,冒犯……大人!”渾厚的混沌之氣從鬼怪姑娘掌心,眼眸,口鼻,耳廓中澎湃而出,將其整個包裹住,仿佛一團人形黑霧,朝少女不管不顧地殺來。
少女緩緩轉身,櫻唇輕啟:“清為正,濁為邪。揚而生,沉則絕。有形之魄,無形之劫……”
伴隨少女一字一句念出的口訣,鬼怪姑娘漸漸由初始的憤怒無極變作遲疑的痛苦不堪,再后來憤怒因痛苦更上一層,混沌之氣竟爆發得更多了。
山洞前大半地域皆是漆黑一片,觸之生痛,逼得少女一步步后退,最終不得不抵著樹干,調出更多的神力來抵擋。
少女臉上隱約有掙扎之色,但唇齒依舊有條不紊,仍在念訣,并雙手掐出繁復繚亂的術式,將周身漆黑混沌隔絕在靈霧之外,支起一層鱗片似的遁甲結界。
頭頂水聲沸騰如嘯,一股尖銳的水流翻涌著水泡朝枯樹疾馳而來。
少女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麻木的人偶,口訣越念越快,指尖亦快得掐出殘影。
“萬惡之始,百邪之源,正氣為刃……”
“秋池!不可!”尖銳的水流終于自上而下抵達混沌外圍,然而混沌之內,黑影痛苦掙扎,瘋狂暴怒,少女表情麻木,毫無動搖。少年眉心狠狠一皺,在護心燈黯淡之前又捏破腕上一顆珠子,祭出一個巨大的淡青色靈籠,他借著這靈籠繼續下墜,來到少女面前,一把鉗制住少女掐訣的手。
無形的力量仿佛落入荊棘的氣泡,噗地消失了。
鱗片結界和靈霧亦潰散無蹤。
唯有靈籠還在盡心護主。
少年拉著少女的手,回身召回長刃,將其小心歸位于少女袖口之中,同時揮手落下一道金色結界。
五行之中唯有金靈無堅不摧,只要靈力足夠,金靈結界可擋同境界一切實物攻擊。混沌之氣畢竟還未真正開啟靈智,除了傳染力強,無孔不入,攻擊力并不高。
少年天生五脈之體,五行皆修,若此刻金靈耗盡,還有火靈可續結界,比秋池這個半吊子要靠譜得多。
少女茫然看著他,眼神漸漸清明:“小和尚?”
少年仔細端詳她道:“誰讓你調用神力了?你不知道神力調用太多,會觸發封印松動,令神木之心反噬肉身,同化血肉么?”
“我又不是故意的,不知不覺就……”說話的工夫,護心燈也噗地滅了,幾乎同時,少年又主動掐破一顆珠子,護心燈再次亮起來。秋池心疼道,“攏共十八顆珠子,今日都浪費多少顆了。”她反手握住少年,“走,上去再說。”
只是他們想走,鬼怪姑娘卻不讓。
“等,等一下。”
秋池頓住腳步,與少年一同看過去。便見那始終挺不直腰身,就連憤怒對敵時都不肯抬頭的鬼怪姑娘,終于第一次擺正了姿態,認真朝他們看過來。
鬼怪姑娘的憤怒來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此刻混沌之氣盡數被她收回,只余衣衫盈風,獵獵不平。
“你,是誰?”她看著少年,問得三分期待,三分惶恐,余下六分悵然若失。
少年道:“在下無繼寺寺主,法號無明。”
鬼怪姑娘懵懂道:“無繼寺?”
少年解釋道:“佛寺乃西天諸佛在人間廣施慈悲,布散佛法之所。當今天下佛道凋零,三千佛寺先后湮滅,唯剩無繼寺一處所在而已。”
鬼怪姑娘仍是不懂,便只問:“你的手串,是哪里來的?”
少年與秋池對視一眼,道:“天賜之物,隨胎衣降世。”
鬼怪姑娘說話似乎流利了許多,只是不懂俗禮,竟要過來搶奪手串:“給我,給我看看。”她情緒十分激動,仿佛變了一個人,動作也比之前靈活了不少,身形更是猶如鬼魅,混沌之氣竟因此蠢蠢欲動起來。
可惜金靈結界十分牢固,縱然鬼怪姑娘百般抓撓沖撞,移形換位,也始終出不來。少年見她如此執著,正打算取下手串,卻被秋池按住了:“你真給她看?仔細要不回來了。”
少年道:“既天賜而來,若天要收去,人也強留不住。”說罷擼下手串輕輕一拋,手串穩穩跌落到鬼怪姑娘手中。
“你怎么把結界撤了?”
“不撤結界,如何傳物?”
秋池自知犯蠢,便不吭聲了。只見那鬼怪姑娘握著手串,越看越激動,渾身都發起抖來,秋池也覺得哪里不對,她蹲下身挑挑揀揀,捏了一顆差不多的珠子在手里:“小和尚,你看這個,像不像你手串上那些珠子?”
少年仔細看了一眼,登時心頭涌起一絲古怪。
確實像,不,不是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鬼怪姑娘忽然問:“你見到阿清了嗎?”
少年又與秋池對視一眼:阿清是誰?
鬼怪姑娘繼續問:“我忘了,你不記得了。也好。也好。”說罷將那手串拋擲回來,含淚道,“你們出去吧,怎么來的,就怎么去,九幽容不得活人。”
秋池悄悄與少年耳語:“她怎么好似突然清醒了?之前一直呆呆傻傻,要么就是瘋婆子一樣。”
少年道:“不可背后說人,此為口業。”
秋池:“知道了知道了。我又沒入佛門。”又道,“你也沒剃度啊!這么認真干什么。”
“我今日不剃度,是紅塵業債未償,待來日償還因果,必不容你胡言亂語。”
“小心眼兒,一輩子剃不了度。”
少年嘆息搖頭。
秋池已看向鬼怪姑娘:“無常大人,您記得陰陽杵么?”
鬼怪姑娘已經坐回石臺邊,聞言點點頭,沒有說話的興致。
秋池見她點頭,頓時來了精神:“您知道?!太好了,我們此行便是為了尋找陰陽杵!您知道它在哪里么?”
少年在一旁補充:“如今人間鬼氣肆虐,魔息侵擾,又有牲煞作亂,天下五域淪陷其三,妖山更是一團亂麻,實在已到了三界生死存亡之時。非借助陰陽杵不能破局。還請……”
不知道是不是秋池的錯覺,她老覺得這鬼怪姑娘對少年態度很是不同,自己與她說話時,她無可無不可,少年與她說話時,哪怕幾度猶豫,卻仍是會正面回應。
此刻她竟破天荒,打斷了少年的說辭:“你們從何處得知陰陽杵?”
秋池道:“無度說的,薛姐姐也知道。”說著,鬼怪姑娘竟站起來,朝她邁了幾步:“無度?你說無度?!他,他還好么?小花呢?小杜鵑呢?”鬼怪姑娘聲音嘶啞,問得急了,嗓門里便如指甲蓋刮擦木片一般,叫人聽著都不舒服。
秋池道:“望嵐島中多是鳥雀花草精靈,您問的是哪朵花,哪只鳥?”
鬼怪姑娘聞言失笑,笑著笑著卻哭了,雖然水中見不到眼淚,但她眼睛紅通通,哭腔甚是明顯:“小杜鵑不是鳥,他是一朵極跳脫的花精,喜歡穿艷麗的衣裳……”說著掐指算了算,卻搖頭,“我不記得了,我……我算不出過去了多少年,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變,小杜鵑可還喜歡穿漂亮衣裳。”
秋池略略回憶了一番,大概知道她問的是誰了,疑惑道:“您怎么對我們望嵐島的精靈那么熟悉?您難道不是鬼差?”
“我無名無姓,小小一朵蓮花罷了,哪里是什么鬼差。”
“蓮花……”秋池哦一聲,作恍然狀,“莫非是瑤池那朵蓮花?無度說過,他說九幽有一朵蓮花,是遠古蓮種之后,自小在瑤池生智,從無垢湖化生,以一己之力封印了幽獄之門兩百多年,對三界有救世之恩!是您么?您竟然還活著!啊呸!我這嘴!你別介意,我嘴笨!”
“兩百年了么……竟然這么久了。”鬼怪姑娘喃喃道,“小姑娘,你是什么精靈?我恍惚記得方才,你體內神力不弱,明明是木系神力,竟然能阻擋住混沌。”
秋池害羞地笑了笑:“讓您見笑啦,我不是精靈,是凡人。我體內的神力都是……無明!”
她錯愕地轉身去看少年。
不知什么時候,少年手串上的珠子碎到了最后一顆,護心燈一滅,少年猝不及防,嗆了好大一口水,啵地吐出一連串水泡,憋得臉都紅了。
秋池想用神力震開水流,卻被少年死死按住手腕,不得施行。
還好鬼怪姑娘見機行事,只見她周身水流如花草一般被靈力強行分開,一路延展到秋池二人腳下,而后飛身至秋池身邊,兩手一抓一個,疾速朝水面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