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大人是帶了傷回來的。
傷口不多,只有一道,十分猙獰可怖,正在心口上,離心臟毫厘之差。
神女大人天生神軀,非一般武器能傷,所以兇手非神即仙,武器也非神即仙。
神乃天生,居神域;仙乃人為,居中天。
神域已經沒了,那便只有仙。
至于神武,多是先天之神的伴生武器,也有少數是由神軀煉制。仙器則是天材地寶所煉。
所以照夜的意思,這個兇手一定身份不凡,能力強悍,否則不可能擁有能傷害到神女大人的武器,更不可能在修為上壓制神女大人,甚至傷了她。
瞎猜無用。
我連著三天旁敲側擊,明示暗示,奈何神女大人就是閉口不言,鐵了心要包庇兇手。不過就算知道兇手是誰,眼下也沒辦法將之抓獲。照夜便也冷靜下來,只提了另一件事:主子一定傷到了心臟,只是被她自己修復了,看不出來,否則解釋不了燈焰和差服的變化。
“既然能修復心臟,為何不連傷口一道修復?”我不明白。
照夜也不明白。
在連著兩次看到神女大人默默捧心自傷后,就更不明白了。
神女大人受傷的消息在九幽不脛而走,而后不安和恐慌的情緒就在九幽各處不斷蔓延發酵開來,每日都有魂靈湊過來同我打聽神女大人受傷的緣由和細節。真關心的,我笑著便打發了,抖機靈的,我也沒發脾氣,唯獨遇到因為害怕而假意揣測,問一句猜兩句自問自答三句再似問非問四五句的,我直接一個白眼子刀出去。
這樣扭曲的魂靈究竟是怎么在神女大人的真身上活下來的?
若是我,早給他定個佞鬼的罪名沉淵去了。
不過這也是少數,我深吸一口氣,忍了忍,走回神女大人扎根之地。那窟窿已被倒灌的冥河水填滿,似一潭幽深冷泉,神女大人纖細窈窕的身影隱沒在怪石嶙峋的山影中,側對著我,幽潭泉水的波光映在她臉上,冷冷清清的。
她見到我來,疏離寂寞的神色便如春雪消融,剎那溫暖起來。她似乎很喜歡我,自從回來后就總找我說話,我的地位一日日水漲船高,似乎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可我高興不起來,因為照夜更沉默了——他不高興。
“聽說你忘了自己的名字?”
“回神女大人,是。”
“人都有名字,魂靈也該有。”
名字是魂靈過往生門之前唯一不會忘記的東西。
我卻偏偏忘了。
她臉上仍帶著得體的笑,只是不如初見時那樣輕松,似蒙了塵的明珠,我從她這句話里至少聽出了遺憾,羨慕,憎惡,嫉妒至少四種情緒,十分矛盾,下一句她說,“我給你起個名字罷?總不好每次都呼來喝去地找你說話。”
我搖搖頭:“神女大人,若有一天我去往生了,這名字便無用了,您是神女,身份何等尊貴,好不容易得您賜名,我不想每天都在遺憾中度過。”
“遺憾?”
“是呀,遺憾好不容易得來的名字,卻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失去,或許一兩天,或許一兩年,這名字存在的時間越短,我就會越遺憾。”
名字若不被接受,便形同虛設。
她輕輕笑了一下,放棄了:“那就以后再說罷。”便另外問,“你覺得照夜如何,可招人喜歡么?”
這是什么意思?
我咯噔一下,不知道有沒有臉紅。
魂靈只是靈體,輕飄飄如煙似霧,是沒有眼淚沒有血,不會疼痛不會哭,也不會臉紅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我時常能感覺到靈體多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就連我與別的魂靈在一處時,他們也會頻頻驚訝于我的不同,譬如我能掬水,能在河岸踩出腳印,靈體不再透明,甚至還有了體溫,雖然涼涼的,但確實是體溫。
我摸了摸臉,不熱不燙:“回神女大人,鬼差大人盡職盡責,一絲不茍,我們都很喜歡他。”
“盡職盡責,一絲不茍?”
我遲疑了,莫非說錯了話,叫神女大人不高興了?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神女沉默了一會兒,竟開始認真回想,若有所思:“不錯,他是有些悶得過頭了。”
我發誓,我真的不是那意思。
然而神女大人已經認定了,嘆息一聲:“這也不能怪他,誰叫這九幽死氣沉沉的呢。哪怕是我,從開天辟地時就扎根于此,眼看這里從荒涼的千山萬壑,到草木叢生,再被我引弱水入川,積陰氣成河,長長久久這么多歲月過去,我時常也以為自己習慣了,可偶爾還是會嫌棄這里太過荒涼。”她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好似說累了需要緩一緩,又摸著臉,忽然質疑起自己的容貌,“我這么老,是不是樣子很丑了?”
老?哪里老,分明是如花似玉的美人!
我膽大包天反駁她:“神女大人很好看啊,一點都不丑。”
“好看?”
“是。”我絞盡腦汁道,“聽說美玉無瑕,年歲越久越通透,也越尊貴,是無價之寶。神女大人就似美玉一般。”
她又笑了,這回很明顯,是從心底里笑出聲來,銀鈴般的嬌音傳出去老遠,回聲震蕩,綿綿不休。等笑夠了,仿佛才反應過來自己笑得太夸張,神女大人輕輕掩住嘴角,夸我:“你真是個妙人呀。”夸完笑容一淡,又蠢蠢欲動起來,“你真的不要名字么?”
我仍是搖頭,不明白今日的神女大人為何如此執著于名字,回來三天了,與我說過許多話,與名字相關的話題至少占了一半。我忽然福至心靈:“神女大人。”
“嗯?”
“神女大人的名字是什么?”
她愣了愣,又高興起來:“啊,我也沒有名字。神域那些家伙倒是個個都有蠻多名字,有的是自己給自己起,有的是長輩賜,還有領頭的家伙給底下人賞的。太復雜了,聽著都暈。”
我看著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嫌棄,反倒是艷羨。
仔細想想,其實也不難明白。
神女大人天生地養,沒有長輩,沒有領頭的上官,大約自己也習慣了被稱呼為九幽共主或者神女大人,便意識不到名姓的意義。九幽魂靈千千萬萬,來不及熟悉就要往生,連交朋友聊天的機會都沒有,也沒誰敢和神女大人交朋友,更沒有需要互通姓名的場合。
沒有名字,其實也是一種孤單罷?
“神女大人不妨給自己起個名字?我覺得照夜這個名字就很好聽,是神女大人賜的么?”
“這個啊……”她眼睛微微瞇起來,好似陷入回憶,“不是,是他自己想的。你也覺得很好聽么?”
“嗯。不知有什么說頭?”
“我想想……”神女大人便真的很努力想了一會兒,笑道,“想不起來了,太久了。”她的目光再次朝向我時,忽然看向我身后,笑道,“照夜,辛苦了。”
我轉身,不知道他站在那里聽了多久,臉上神色有些莫名。
“鬼差大人。”我行禮。
自從神女大人回來,尊卑禮儀也回來了,他不許有人,不,有魂在神女大人面前不敬——隨意也是不敬的一種,他便將有限的幾種禮儀教給了我,我得他口諭,又轉頭教給了那幸運存活的七萬九千四百九十六位魂靈。
他向神女大人行禮,然后看著我,忽然鄭重其事道:“執燈之靈,螢照永夜,不見幽冥。”
我懵了好久,才明白他在說什么。
神女大人忽然一聲輕呼,似驚似喜道:“你覺得‘清’這個字怎么樣?”她沒有喊名字便突然相問,那便是對我說的了。
我回頭答道:“哪個清?”
天可憐見,我生而為人的記憶幾乎全沒了,只存有些微印象的常識,她若不說,我是想破腦殼也想不到的。
“你方才說美玉通透,這通透可不就是清瑩玉潤?便是這個通透之清了。”
我頗有些被重視的感動,鼻子酸了一下,點頭道:“真好!”
神女大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快,喊我一聲。”
我便開口喚她:“阿清。”
神女大人高興得拉著我團團轉,她掌心溫軟有力,令我倍感安心依賴。轉了好幾圈,我才想起照夜還在一邊看著,不免覺得冷落了他。神女大人也冷靜下來,她露出少見的窘迫之色,裝模作樣打了個呵欠,伸懶腰道:“到時間了,我也該去睡了。”
說要去睡,實際上就是化為本體模樣扎根沉眠。照夜說這樣可以保存精力,更好地恢復元氣。這幾天一直是白天我陪伴,晚上他看守,輪流照顧神女大人,雖然只是守在一旁,什么都不用做,但多少都是心意。
幽潭冷泉的水位一點點下降,冥河也退潮了,黑夜來臨。
巨大的神樹一點點扎根入土,抽枝發芽,垂絳萬千,幽潭冷泉的水又被擠得一寸寸漫出來,把周圍溢成了淺淺的湖泊,絲絳垂入湖水,湖水連通冥河,這方河岸又變成了我之前見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