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住犯諱事件”要說完全沒有掀起波瀾也不恰當。自那次事件后，歌妓開始人人自危，不太愿意公開奏曲演唱了。教坊司在研究了很久之后，開始了一項宏大的歌詞合規性審查（Compliance Check）計劃，設立專門的職位對歌詞進行合規性審查。

　　這項工作落實到基層，結果就是陳姐手指一點，蘭鈺便開始擔任相關的工作了。這活說輕松也輕松，說難也確實不容易。畢竟，上頭不會給你一張禁用詞列表，你需要進行自我審查，確認那些用語是不合適的，犯諱的。這相當于需要從頭建立一個數據庫，對違規詞進行收錄。

　　蘭鈺向陳姐確認了當朝一定品級以上的官員的姓名，也對天家的人員構成進行了排查。從乳名到小字一個都不放過。沒有官職的人通常也不在教坊司的服務范圍內，問題不大。這些資料有些連陳姐也不是很清楚，蘭鈺也多次寫信向蘇易請教。他也耐心地指導了自己很多。

　　但是，很多數據依舊缺失。一方面實在是皇家人員，特別是女眷的乳名、小字不好調查。另一方面則是官員的數量龐大，需要吏部的協助。而這種禮部下轄的教坊司的部門內的小事想要奢求跨部門合作（Interdepartmental Communication），特別是在禮部尚書空缺的現在，這事基本沒有可行性。順便一提，禮部尚書空缺的原因是前任禮部尚書，也就是蘭鈺的親爹，突然辭職。

　　于是，數據庫的建立在一開始的順利過后，很快就陷入了僵局。陳姐實在看不下去，就勸蘭鈺適可而止，也不用盡善盡美。大差不差就行了。蘭鈺雖心理有疙瘩，也就這能在這事上暫且告一段落。

　　下一步行動計劃是建立屏蔽詞的觸犯規則，對靈敏度閾值（Threshold of Sensitivity）進行設定。這事也不好辦。如果設定地太過靈敏，那么很多常用詞就不能用了，歌詞的自由度就會受到極大的限制。但是設定地太過寬松，那么犯諱的可行性就大大增加了，一不小心這鍋就背到自己的身上了。

　　例如，在兩個音相似的時候，要對兩個詞的相似度進行計算。“近”和“敬”僅韻尾不同，還是容易引起不滿。“通”和“同”僅聲調不同，在歌詞中區別不明顯，也不行。但是“通”和“痛”則平仄都不同，即便在歌詞中差異也較為明顯。問題就不是很大。

　　仔細一想還是不妥。如果被犯諱的人并不是很重要的官員，那么或許僅韻尾不同的近音字或許問題不是很大。但如果是被犯諱的人是天子，那么即便兩個音有一點點相似都不行，連“您”和“令”這種平仄、聲調、韻尾、聲母都不相通的近音字也要列入控管。

　　蘭鈺的方案這樣的。先對官員的重要性進行打分，范圍是0-10，10為最重要。然后對歌詞和數據庫的詞的相似度進行打分，范圍還是0-10。對兩個參數分別平方后相加，即為最終得分。若得分高于閾值，則視作犯諱，需要對歌詞重新改寫。

　　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確立一個明確的規則對于重新恢復歌妓的信心至關重要。并且隨著國家對外交流的逐漸增多，外來音樂極大程度地沖擊了本土音樂。教坊司的演奏曲目之中，西方外來音樂的占比已經超過九成。在大量外來音樂的語言本地化（Language Localization）的過程中，重新改編原詞勢在必行。若是教坊司的歌妓不敢放開手創作，那么約束更少的私妓將會在更加自由的環境下創作出更好的作品，官妓的經營狀況、名譽等也會受到影響。

　　然而，下一步才是更大的難關。蘭鈺需要對現有歌詞的每一個文字連續單元進行遍歷（Traversal），并計算相應的分值。這并不需要做分詞（Tokenization）。例如“忽如一夜春風來”可以分為“忽如/一夜/春風/來”。在自然語言處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簡稱NLP）過程中，根據詞表（也就是詞典）對目標文本進行掃描，把每個詞分隔開的過程稱為分詞。但是避諱詞可能出現在“夜春”等奇怪的文字串中。它并不構成詞，但是確實這連個字連在了一起。若恰好這個文字串是某人的小名的話，確實會引起部分人的不滿。

　　不作分詞雖然減少了步驟，不需要專門構建分詞工具，但是卻大大增加了計算復雜度。例如，假設屏蔽詞數據庫的字數分布在2個字到5個字之間，那么你需要對“忽如”進行計算，然后對“忽如一”已經計算，然后依次是“忽如一夜”、“忽如一夜春”。這些計算完成后，再對“如一”、“如一夜”、“如一夜春”、“如一夜春風”進行計算。在現代可能做一個For…Next循環就可以搞定交給電腦了，但是這個古風世界，這計算量可謂驚人……

　　正所謂算力不足，人力來堆。蘭鈺將當前的工作進度和招聘計劃撰寫好之后就去找陳姐了。陳姐極有涵養地耐心聽完了蘭鈺的報告和招聘需求，然后一言不發，眼睛的焦點仿佛越過了蘭鈺，正對著無限遠處的星辰大海。

　　好久好久，她的焦點終于又回到了蘭鈺身上，然后緩緩輕聲道：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造大炮呢。”

　　“那這人員補充……”

　　“沒人。回去吧。”

　　“但是……”

　　“回去吧。”

　　“……”

　　“老娘讓你給我滾！”

　　蘭鈺第一次見到了陳姐生氣，嚇了一大跳，然后悻悻的離開了。

　　蘭鈺輾轉反側想了很久，這計算量靠自己是絕對不行的。她數學雖然不差，但是算術不行。別人口算能解決的事，她必須要筆算才能搞定。別人5分鐘能夠算完的立體幾何題，她必須要算20分鐘，還不一定算得到結果。這活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啊——她望著上千篇歌詞嘆道。

　　晚上，蘭鈺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少女蹲在地上哭泣。她很漂亮，穿著復雜蕾絲的裙子，露出白色的絲襪腿和黑色的漆面小皮鞋。蘭鈺手足無措地站在她面前，想要去安慰她。剛想要伸出手去，結果少女突然站了起來，竟然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些……

　　早上醒來，蘭鈺滿身都是汗。這像是個恐怖故事，她的感覺不是很好。待她的現實記憶慢慢回籠，她想起來，那個少女應該是凱瑟琳——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女。

　　她梳洗了一下，重新面對大·歌詞合規性審查計劃。她注意到了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盲點。她其實并不需要對上千篇歌詞進行審查。她只需要把過去所有的歌詞統一視作未審查，然后要求今后所有的演出曲目必須經過自己的審查就可以了。

　　由于并不是每天都有官宴，所以教坊司也不是每天都有演出。只要讓歌妓們在演出的前三天把歌詞底稿帶來，自己就有充裕的時間進行計算和審查。而審查規則可以公布給歌妓們，讓她們首先自查，高亮每一句話中得分最高（最有可能犯諱）的三個詞并寫上分數。確認沒有問題后再由蘭鈺復查。五次復查沒問題的歌妓列入白名單，走快速審查通道，可直接放行，只做偶爾的抽查即可。

　　她覺得這個辦法好，又去陳姐那里匯報，并要求采購代表審查通過的印章。陳姐琢磨了一下，同意了。蘭鈺便愉悅地前去實施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陳姐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孩子努力倒是挺努力的，就是有點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