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冷冷,衣角獵獵。
房間里的光線開始變得怪異起來,好像快要現形。它以黑色形狀進來,似乎在等待。
里面的人什么都沒有察覺到,只是圍在桌子邊進行討論,像是發生的爭吵,桌面被拍得啪啪作響。從皮箱里滿溢出來的綠色鈔票上撒著白色粉末。
無聲息的靠近,短暫的五聲槍響,老派的左輪槍口冒著淡淡的青煙,一場殺人的買賣就此結束。
因為是近距離的射擊,瞬間空腔的作用下讓每具尸體都變得面目可憎,像是遭受了更加殘酷的暴行,迸射出的血肉粘黏在墻壁上,血液緩緩流出吞噬著地板,綠色的鈔票被門口的風吹起開始亂飄,整個房間變成了阿鼻地獄。
黑茲爾點燃了一根煙,緩緩走向最后一個目標——那個膽小的商人,已經嚇到失禁靠在墻角抖得和篩子一樣,正巧的是,他手槍里的彈巢剩下了一顆子彈。
“俄羅斯轉盤,你知道吧?”
甩向左側,轉輪,閉鎖,瞄準,黑茲爾拿下嘴里的煙,來表明對此事的尊重。
咔噠。
幸運的是,僅僅是空彈。
那個家伙逃離了死亡,但此刻還是失神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得像歌劇舞臺上的貓女。
黑茲爾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就像一開始進來的那樣的果斷。他早就在屋外撒上了汽油,陰冷的風吹了進來,他轉身甩開銀色外殼的煤油打火機,干脆地摩擦出火星,隨著他離開的背影,火焰吞噬了這個狹小屋子的一切。
在灼燒空氣的熱浪中,那個男人臉更加扭曲,涌現出一種痛苦的神色,像是與什么進行著搏斗。
酒館,將近凌晨,已經沒有幾個客人在狂歡后留下來了,大多數只是沉悶地飲酒,僅僅是買醉,黑茲爾推開了大門,帶著凜冽的風走了進來,酒館的老板娘熟練地倒上一杯威士忌,推向坐到吧臺旁的男人。
“你是驅魔人,不是獵魔人,你非要殺了那群被惡魔侵占的家伙嗎?真是叛逆。”三十歲成熟疲憊的女性聲音從那張還算年輕的臉的嘴里吐出。
“哼,那些人不是惡魔,僅僅只是沒用的廢物,但是以后會更糟。這是一種疾病,圣水和十字架都無法拯救的,藏在血里面的病毒,更何況他們做的早就夠槍斃一百萬遍了,我只是提前送他們上路。”黑茲爾有些不屑地說道,喝了一口酒。
“更何況,救贖,是對一種樸素偏見的破壞,但沒有人被拯救。”
“但是你知道的,梵蒂岡難道不都是帶著十字架和圣經撒著圣水然后哈利路亞什么的嗎?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神父。”
黑茲爾嘆了口氣,表示自己已經知道她要談這個話題了。每隔個幾天,她就會繞到這上面來,就像直通車上的火車。他知道沿途每一個站點、每一個交叉口和每一處沼澤,也知道在哪一點上,她的結論一定會莊嚴地滑進車站。她會說:“神父應該那樣。殺人的活計是殺手干的。總之是需要消除惡魔,不是不行,但是應該是獵魔人干的。”
“你除了會說話和有些死板外都是個好女人,但你明明看上去像是叛逆的類型,怎么比母親還會嘮叨。”
黑茲爾不想再聽那些沒用的老話了,開始岔開話題,視線在對方頸部的紋身打著轉,有些不禮貌地深入著,那個老女人還留著年輕時的風韻。
“真是不客氣,我只是了解很多,刻板并不是壞事,和你認識這么久了,我不希望你走上一條未知而危險的路,而我,至少會活到參加你葬禮的時候。”
老板娘攏了攏頭發,展示著自己成熟的一面。
但黑茲爾對這種賣弄不感興趣,像是不解風情的直男,將酒一口飲盡,然后伸出手攤開勾了勾手指,示意著對方。
“全部解決了?”她略有不滿癟著嘴說道。
左輪手槍被推了過去了,老板娘甩開轉輪,發現里面還有一顆子彈,皺起了眉頭。
“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你總在奇怪的地方發善心,但你又沾滿鮮血,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這是你奇怪的平衡準則嗎?我聽過一種說法……”
“把混亂和有序從1到10排列,1代表最混亂,10代表最秩序,而5或6恰到好處。當一種普及的標準或規范處在2或者3的時候,如果只用5的方式來行事,那么一切都不會發生改變,只有用8或者9的方式行事,給天平加上更重的砝碼,才會讓一切慢慢回到正軌。同理,冷漠與美德也能帶入其中。”
“怎么,你也是這種人嗎?”老板娘饒有興趣地問道。
“不,女士,我僅僅是過客,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殺死有價值的對手,這是命運的指引,也是上帝的旨意。我沒有讓他活下來,他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死亡。”黑茲爾陰郁地說著,“我很清楚,那是怎樣懦弱的家伙,他保留了基本的恐懼,但是,這樣的廢物,是活不下去的,我還是完成了委托。”
“不樂意告訴我就不告訴我,別來這套,錢過會匯到你的賬上,走吧,該死的男人,帶著你老派的手槍上路,你這拽臉,那些黑鬼見了都要給你臉上來一拳。”老板娘不甘心地罵道,但僅僅是開玩笑。
“只有我打黑鬼的份,雖然我不是種族歧視。”
黑茲爾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離開了酒館夜晚的路燈拉長了他略微佝僂的身形。
一米九的個子,黑色風衣下裹著一副二十多歲富含生命活力的身軀,堅毅的五官留著胡渣略顯滄桑,但那雙五分鎳幣似的眼睛含著悠久智慧的深沉,一種神圣的光通往深邃的盡頭,他不像是顯老,反倒是有些年輕過頭了,梵蒂岡的神父,驅魔人,哪個都不適合他,就像黑白電視里的彩色人物,模糊噪點下混亂的色彩,一種矛盾感纏繞著這個男人。
實際上,黑茲爾沒告訴老板娘很多事情,即使他們之間有著牢靠的利益關系。譬如,他是梵蒂岡教皇的養子,所以他成了神父,他用殺人的手段是因為他根本不會什么驅魔,甚至連圣經他還沒看完,更別提什么晨禱晚禱,這也是他被教廷趕到這個小鄉村的原因。
…………
……
淡薄的紅紫色晚霞滿浮天際,云彩后面的夕陽正緩慢地西沉,仿佛一格一格爬下階梯。
這是黑茲爾的工作時間,他會準時到酒館接任務,像是冒險勇者之類的,公告板上釘著從各個地方發來的任務,但更多是官方的,把那些潛在的惡魔感染者交給民間處理,并不會出現什么及其難處理的任務。
但一開始他真的以為自己穿越了,老舊又傳統的方式,就像完全不屬于信息時代,這下真成城里人了。
黑茲爾駕輕就熟地坐到吧臺椅上,側身把重心壓在臺面上,和老板娘放松地聊著有的沒的。
電話聲響了起來,老板娘快速地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下,然后反應過來了什么又拿了起來點了接通。
黑茲爾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眼花,他竟然在一個三十歲老女人的臉色看到了一種煥發第二春的羞澀,他震驚地聽著從那抹著烈紅及其不合時宜的嘴唇里蹦出十幾歲少女才有的撒嬌話語。
如果不是因為太多人剛到還沒喝上一口酒,他真的以為自己進入了醉酒后世界末日般的幻夢。
“老天……我知道你這個年紀還渴望著什么,但是……這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職業嗎?”
黑茲爾覺得老板娘盡管不再年輕,但她這個姿色未嘗不可一戰,他聽說六十多歲了還有人在這個崗位上奮斗,是在勵志。
老板娘掛了電話,又換上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剜了黑茲爾一眼,不客氣地說:“滾吧,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東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說完,她做了個趕狗的手勢,急匆匆地開始收拾東西,仿佛下一秒就會有個男人和她約會。
黑茲爾不滿地撇了撇嘴,識趣地走了,他決定今晚要多宰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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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在陰暗的地下室打著電話,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一個畸形造物用手爬行著,拖拽著殘破的身軀向男人移動,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吼。
男人注意到自己的褲腳被扯動,眼睛瞥了下又看向他處,毫不在意地繼續說著話。
黑色長靴只是輕松地抬起又踩了下去,那脆弱的頭骨不堪一擊碎裂開來,紅白之物濺射,肉塊痙攣了幾下,又像一團死物一動不動了。隨著血痕背后的深影,延伸過去是一排排被困在籠子里的類人生物,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外面所傳的惡魔。
陰影中,男人蛇蝎般綠色的眼睛閃著詭異的光。
……
天空是了無生氣的紫羅蘭色,在它的映村之下,房舍顯得黑黝黝的,成了同樣丑陋的球形肝色怪物,盡管沒有哪兩棟房子是一模一樣的。
其中一棟住著老板娘。
房間門被打開,穿著黑色夾克,蹬著雙長靴的男人走了進來。
老板娘不得不承認,她被這個男人深深吸引著,凌亂的及肩長發,歐式立體的五官,一雙放蕩不羈的眸子,精壯的肌肉上紋著駭人的鬼神、佛陀以及象征身份的肩章和巨熊。
她喜歡用指尖劃過那些炫耀性的圖案,感受著其中旺盛的生命力,比起嬉皮士、小流氓,她更愿意稱這個壞男孩為“藝術家”。她在他身上找到了過去那種激情,被這反叛的火灼燒著,她死去的心又被點燃了。
像是圣女貞德的火刑……
“等很久了嗎?”男人用含笑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她,把手上的禮物放到了一邊。
“沒太久,我已經習慣于等待了。”老板娘舔了舔涂著唇膏的嘴。
“你不想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嗎?”
男人的綠眼睛狡猾地打著轉,粗糲的手摩擦著禮盒的緞帶。
“應該是你先來看看我的禮物。”
老板娘捧著他的臉吻了上去,那對健壯的手臂挽住了她的腰,將她推倒,指尖的冰冷刺激著她。男人輕松寫意地挑開了那層紗衣,薄唇描摹著對方艷麗的玫瑰荊棘紋身。他忽然停住了。
“Vivian(薇薇安)?”他念出了在末根紋著的英文,從下往上地看著她。
“對,薇薇安,薇薇安·福瓊。你呢?”她快活地說道。
這只是他們第二次見面,薇薇安自己也不敢相信,三十年的閱歷還會去干這種荒唐事。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車站旁,雨水打濕了他的白色背心,綺麗的紋身透了出來,扎眼地鉆進薇薇安的視線里,她不得不向那個男人搭話,沒人能拒絕一個有腹肌和藝術家氣息的大帥哥——至少她不能,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薇薇安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的愛,明白愛和死一樣強大,并且永遠地扶持她。同樣也渴望有人毀滅她,也被她毀滅。世間的情愛何其多,有人可以虛擲一生共同生活卻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狄革,我來自遠東,西伯利亞。”
“我看得出來,你的紋身…你是個危險的炸藥。”
薇薇安咯咯地笑著,似乎并不在意與自己相處的是罪犯,她在他的耳旁呼出溫熱的氣息,有橘子的香味——這是她特意噴的。狄革只是眸子暗了暗,什么也沒說,只是準備大戰一場。
兀的,在薇薇安激情的想象中,鉆進一雙冷酷而又無動于衷的五分鎳幣顏色的眼睛——它們總是帶著不動聲色的好奇,懸在那里像看著什么東西,里面有著一種智慧的光。
她打了個寒顫,緩慢地將目光轉向狄革,眼睛里的藍似乎變成了瘀傷的紫。
“該死的。該死的耶穌基督啊……”薇薇安痛苦地低語著。
“怎么了?”
狄革對女人總有著耐心,他溫柔撫慰著薇薇安。
“我……我想起了一個晦氣的家伙,該死的冷臉,他的眼睛太深邃了,不像這個世界的人,我與他相處甚久,但還是畏懼這未知的深淵,他令我痛苦又愉快,知道的愈多,那些幻覺就愈猛烈,我害怕他,又想靠近他,我沒有任何長進,還是會……跳到火里。”
“讓自己的內心藏著一條巨龍,就是一種苦刑,也是一種樂趣。我喜歡這樣的你,你永不熄滅地舞蹈著,狂躁的鼓點擊打著你所渴求的。來吧,現在來看看我的禮物。”
精美的禮盒被拆開,里面是一個紅色的小皮盒,薇薇安認識上面的商標,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看那個閃耀的環狀物,又看看狄革那叫人溺死的溫柔表情。
“我…”薇薇安剛想說“我們才認識兩天”或是什么其他拒絕的話語,但看向狄革時候,她突然讀懂了那雙翠綠的脖子——那來自遠古森林蒼翠的綠,里面是亙古的邪惡和叢林毒蛇的歹毒,那份狂熱的情欲在陰影中扭曲,里面沒有卻任何愛意,像是從未受過露水滋潤的沙漠。
而她,等的就是這一雙眼睛,她年輕時也是這樣的固執叛逆,她當時——即使現在,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壞,壞到骨子里,就連一絲光都透不進去。
她把話咽回肚子里,輕若氣息地抬起纖長的手指。
她清楚自己嫁的不是愛情,而是“自由”。三十歲有些遲鈍的大腦在告訴她自己狂暴的歡愉必將伴隨著狂暴的結局。但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就像十六歲在身上紋的第一個紋身那樣,她是永遠都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的。
“甜心,它會使你更迷人。”
狄革將那可觀的大鉆石戴到了薇薇安的左手上,虔誠地落下一吻。
之后是,一夜無夢。
薇薇安再次醒來狄革已經走了,她眷戀地撫摸著已經涼了的被單,想象著之前在那邊擁著自己的身軀,突然像是被燙了一下,她看到了自己手指上的鉆戒,清晨的光透了進來,照得它熠熠生輝,昨日的一切都不是幻夢,自己與一個只知道名字,認識了兩天的男人訂了婚,但在她三十年的日子里,從未想過嫁為人妻。
自己興許是真的瘋了,和這個世界一樣,瘋了。
……
三天后,薇薇安以為狄革已經忘記了一切,但他出現了,帶著從容的笑,為她獻上了一朵紅玫瑰,它比薇薇安聞過的任何一種花都要香,她什么也沒有問,只是挽著對方的胳膊,依靠在他肩上。
他們是在郡常任法官辦公室結婚的,因為黑茲爾的緣故,薇薇安一點也不想去教堂辦婚禮,而狄革壓根不在乎那些。
辦公室里堆放著一排排硬紙板檔案盒和登記簿,積塵已久的黃色紙條垂在檔案盒和登記簿的外面。常任法官在一張直立辦公桌的鐵架后面為他們證了婚,然后她從一臺機器里抽出了幾張表格。
“三美元五十美分,直到死亡將你們分開!”
狄革與薇薇安相擁著熱吻,他們貪婪地渴求著對方的一切,超越了愛情。
那時候,狄革二十六歲,薇薇安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