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至極的河底山谷之中，有某種龐然大物正在蘇醒，散發著古老而晦暗的氣息。
其他人如何動作不得而知，李晏清只知道許知行想都沒想，立即爆退，那被朱涼大人稱作“儒家小洞天”的“氣泡”，裹挾著他們，飛速退出山谷，掠向進來時的那道巨大山體裂口。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
朱涼沒有阻擾，李晏清亦是抱著趕緊離開此地的想法。
如果誰告訴他，山谷地下蘇醒的是一條巨蟒，少年害怕歸害怕，不過還談不上心驚，最近經歷過那么多稀奇古怪之事，極深的河底沉睡著一條異種巨蟒這種事情，少年大體上能夠接受。
但是顯然并非如此。
從許知行的凝重和茫然表情中可以看出，這位修為不俗的儒家門生，此時心里只怕并不比李晏清知道的更多。
李晏清把驚懼到極點，以至于身體不停顫抖的李小妹，抱著懷里，動作做得很隱晦，看起來就像少年雙手彎曲，置于身前，做出某種危機下的應急防御姿態。
臨近山體裂口處，李晏清才發現，另三方人馬沒有一個比他們慢。
這進一步證明山谷中正在爆發的危機有多么恐怖。
強于本初大和尚、孟青蟾和羅繇，竟然連抵抗一下的心思都沒有。
少年又哪里知道，倘若是一條山谷活過來，蜿蜒席卷而至，彷如天罰地威，恐怕連圣人都得驚出一身冷汗。
所幸，出口就在前方。
嗡！
無由來的，某種巨顫之聲在河底蔓延開來，蕩起層層波濤，嗡鳴聲中，前方巨大的山體裂口，竟然驟然合攏。
眾人頭頂倒懸的山峰，飛速砸落。
咚！
金擊之聲響起，連綿一片，比起本初大和尚先前的那一杵，響震百倍。
李晏清感覺鼻尖有些溫熱，這還要得益于河水和小洞天的阻隔，許知行在一瞬間施展了某種手段，否則李晏清感覺他五臟六腑都得震碎，七竅流血而亡。
眾人撤得不慢，但是山體裂口閉合的速度，更快。
退路被阻絕。
身后還極不安生，影影綽綽中，混雜著無盡淤泥和黝黑藻物的河水里，李晏清極盡目力，只能勉強看到有一條巨物游曳，其上布滿一根根尖銳的石筍。
“阿彌陀佛。”本初大和尚的佛號響起，“羅施主，此物在追獵你們。”
無需他提醒，羅繇已然發現。
此刻腳踏幽蘭蠱蟲，無定性地飛掠躲避，仍是無用，它雖然算不上靈敏，但是委實太大，以至于無需很大動作，只需要朝著一個方向席卷，便是避無可避。
羅繇低頭望向腳下。
嬌軀上破碎一個大窟窿的三尾女妖，渾身一顫，極盡魅惑的臉上，布滿驚恐，哀求道：“公子，別別，你說過……”
砰！
羅繇一腳踢出，三尾女妖的身體如隕石劃破星河，向著無盡恐怖落去。
“啊！羅繇，你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你不得好死……”
三尾女妖的尖叫，如同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不過，巫門最擅長的便是詛咒。
羅繇淡然一笑，“男女之間的幾句甜言蜜語，你還當真了，有夠蠢的，這能賴我？你自己著道，現在它追著你不放，我還真陪你一起去死啊。”
“阿彌陀佛。”
素櫻劍上，綠蕪望向身前那道挺拔身姿，少女心想，倘若換成是她……
不，公子不會這般。
不過，她會主動跳下飛劍。
小洞天內，李晏清等人意外又不意外，畢竟人妖殊途，談何真愛？只是白瞎了先前的摟摟抱抱，如膠似漆。
周遭突然一片安靜，羅繇、孟青蟾、本初大和尚、許知行，皆是望向同一個方向。
在那里，在一堵“墻壁”上，有一灘暗稠粘液，三尾女妖身陷其中，雖然媚俗，但還算美艷的外表，正極速腐朽，皮膚剝落，血肉消融，骨骼亦是無法幸免。
很快那一灘暗稠粘液毫無變化，但是一只半步七境的女妖，卻徹底消融不見，連一縷發絲都未能余下，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世間。
“阿彌陀佛。”
淤泥逐漸沉淀，幽藻飄散無蹤。
河水恢復先前的清明，山谷中寧靜一片，地面平坦，既無石筍，也無粘液。
若非眾人身后的巨大裂口，閉合到沒有絲毫縫隙，以及三尾女妖的消失，方才一切，彷如一場夢境。
眾人當下面臨一個難題，出不去了。
后路已斷，若是素櫻劍無法破壞山體絲毫，誰也沒有嘗試把山體轟出個洞來的想法。
而經歷過方才的詭譎局面，天知道這條山谷那更加幽邃的盡頭，到底還有什么等待著他們。
可是，他們好像沒有選擇。
許知行苦笑不止，“在下只是想來摘幾朵蓮花，怎么就攤上這種事情了。”
蓮花？
已然沒人去想它。
如何從這方詭譎之地逃脫出去，才是重點。
李晏清眼里布滿血絲，窮盡目力環顧四周，山谷仍然是那方山谷，環繞山谷的兩列山峰，卻是有所不同了。
少年本以為頭頂那些倒懸的山峰砸落下來，勢必要和地上的山峰撞擊在一起。
然而并沒有。
那些倒懸的山峰，恰好全都插入地下山峰的縫隙間，十分契合，以至于周圍三面，形成了一副真正的銅墻鐵壁，迫使他們不得不向唯一有路的山谷盡頭前行。
朱涼開口道：“諸位，似乎別無選擇，既然是山腹，應該不止一個出口，咱們往前找找看吧。”
鬼面男子羅繇站在幽藍蠱蟲上，側過頭，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許知行先前提過一嘴，說那只惡鬼面具，是一件巫器，不過羅繇的語氣卻不如先前那般客氣，仿佛對傻子說話一般，“你還以為這是一座山？”
朱涼也不氣惱，楞了楞，問：“那是啥？”
無人回答他。
因為無人有答案。
“阿彌陀佛，從先前情況看，此地山體具備一定活性，若是驚擾到就會突現異狀，而且似乎對血肉極度渴望，幾位施主前行時應當小心謹慎，不可著地，盡量不要觸及任何東西。”
本初大和尚這番話，主要是說給朱涼和李晏清聽。
在場明顯他二人修為最低，腦子里的漿糊也更濃稠。
眾人跟隨人形燭火般的本初大和尚，掠空而行，謹慎地向山谷幽深處移動。
有了先前教訓，一路正常，并未遭遇任何變故。
山谷盡頭，未見出口，卻是兩面懸崖。
一面向下，無盡幽邃。
一面向上，光亮朦朧。
“都不正常。”孟青蟾冷冰冰道。
本初大和尚頷首附和。
黑暗，往往代表著恐怖，如此思慮，當走上方。
只是在極深的河底，又是深夜時分，怎么會存在朦朧光亮呢？
羅繇道：“我走上頭，往上走起碼接近河面，往下走走去哪兒？”
許知行下意識點頭，他也覺得應該如此選擇。
朱涼沉聲道：“不管那光亮是什么，有光的東西，總歸要比無盡黑暗讓人心安些。”
許知行望向身旁，問：“兄臺如何看？”
李晏清沒有想到他還會征求自己的意見，剛好有句話想說沒敢說，正色回道：“下方，一片空寂，頭頂，有生亦有死。”
這是剛才李二告訴他的。
“有生亦有死？”羅繇疑惑，“什么意思？”
李晏清老實回道：“有些生氣，又有些死氣，我……不太能說上來是一種什么感受，就好像陰陽交融了，生死凝固。”
羅繇咂舌，“你咋知道的？”
許知行拱手道：“這位兄臺有所不知，在下身旁這位是陰陽家門人。”
羅繇恍然。
本初大和尚呢喃道：“陰陽交融，生死凝固？那豈不就是半生半死，剎那永恒？”
什么意思李晏清聽不懂，二弟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李二還說，他一定要上去。
陰柔少年雖然刻苦修行，抓破腦子把蘇隱水留下來的那些個陰陽家著作，不停研讀，但是仍然對陰陽之道一知半解。
而這卻是他必須參透的奧秘。
否則陰陽家九品陰陽先生，無法修行圓滿。
初生死氣其實不難獲得，只是時間問題。
在場眾人都未能察覺到異樣，倒是這個品秩最低的小子發現端倪，此時齊刷刷望著葛衫少年，好似在等待他做出一個選擇。
李晏清思忖道：“若是上去，遭遇一些情況，我或許能略盡綿薄之力，若是下去，我完全不知道下面什么情況。”
少年沒有做選擇，仍是將決定權交給大家。
“上。”孟青蟾只說了一個字，腳下飛劍帶起出云山二人，率先騰空。
“阿彌陀佛。”
眾人旋即跟上。
漸漸地，那抹朦朧光亮逐漸清晰，片刻之后，處于最上方的飛劍突然停頓，底下眾人亦然。
眾人昂首望向那抹光亮之處，俱是一臉愕然和驚駭。
那竟是……
兩輪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