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著的新娘的手,穿過賓朋滿座,步入婚禮殿堂。
我感到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莫過于此了。
這是一場與眾不同的婚禮——藏式婚禮。我的姑娘是藏民。
暗金色的大廳里,印有吉祥八寶的的燈具,用柔和的燈光顯出安寧祥和的力量,四周張掛著藍、白、紅、綠、黃的五彩邊布,象征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藏式紅毯從賓客席鋪展到主臺,勝利幢在兩旁延伸,壁柱上印有吉祥八寶的壁紙,紅底黃紋,我們站在吉祥寶帳下,裝滿酥油茶的色叉在身側,發出淡淡的甜香味。
我的新娘戴著鎏金的頭飾,發辮上結綴著打磨精致紅珊瑚,紅唇嬌艷欲滴,顯出動人的風貌。紅底的藏袍群裾搖曳,上面的金色紋飾在蓮花燈的映照下閃閃發亮。她手持徐巴蘸水,灑向天地三次,以祈福求寧,再與我一同站到切瑪盒前鞠躬。臺下的人們唱起祝歌。
“你要照顧好瑪吉。”岳母含淚拉過我的手,用藏語道。
我堅定地應下她,執起瑪吉的手,點亮了酥油燈,唱完祝詞。
之前相對繁瑣的儀式,是被省略掉了。我們的婚禮,和現在的大部分藏族青年男女一樣,簡簡單單走個過場。但我相信,我們倆的故事,是最豐富、最驚人、最美麗的。
我的大學專業是地質學,與幾個要好的朋友進了一家事業單位,組建了一支地質隊,成為真正的實地工作者,這在眾多的就業方向里,無疑是最辛苦的一個。
我們被分配去了青海,依然記得臨行前相宴,面對幾家父母臉上淡淡的陰翳,我們搭著肩笑道:“怕什么呢,保證完完整整的回來。”
是啊,怕什么呢,我所熱愛的事業也正迫切地需要著我,我不妨用青春回應這一場雙向奔赴。
我們在的地方,在朋友圈是一番模樣,奇石怪山,絕壁剖面,飛云彩霞,落日流輝,貌似是一場人間仙境的旅行,可實際,是另一番模樣。手機缺乏信號,要向家里發信息,還要趕到離鎮子近一點的地方。沒有洗澡的條件,偶爾在鉆機的駐水池里洗一次浴,也足以和過節一樣欣喜若狂。有時天冷下來,還要擔心著凍傷。
我們休息的常態是這樣的。在一片灰黃的土石里,建一排小帳篷,頭頂著一片明晃晃的星空,各種各樣的儀器用防沙布蓋著,幾個人圍在一起,用地質錘敲打一塊石頭,取一段裂片,放在“玉兔”里搗來搗去。也算是一種職業病使然,徹夜長談,就是在不停的研磨聲里開始,研磨聲里停止。
但對于我們來說,就算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待上幾個月,也是著實充滿樂趣的,懷抱無盡的熱情,這就是青春該有的樣子。
在短暫的十五天休假里,我們回到城區,在那個時日里,我在網上結識了一個姑娘,她是藏民,談吐里有種知性與野性交雜的味道,又似乎透出一種不可名狀的聯系,讓我心頭一動。姑娘是城里工作的,于是我說,我也是,在哪家公司當職員。我不敢去見她,所幸她從未要求見面。地質人就別想著談戀愛了,眾多前輩們早有金口玉言。
為了夢想,不得不放棄一些別的什么,或許是有必要的。我甘愿將一生獻給我腳下的原野。
有天,我們在收拾營地的時候,碰到一只野牦牛,在離著還算遠的地方。它還沒有長成,身形不是很大,漆黑如一塊硯臺,長毛耷拉在腹部。它是絕對不好惹的,若是成年,甚至可以將我們的“獵豹”吉普車整個頂翻。牦牛雖然性情兇暴,不過一般也不會輕易攻擊人。
然而例外總是有的。
不知是什么驚動了它,它就這樣朝我們沖過來,從遠處,像一陣黑色的旋風,我們慌了手腳,朝車上逃竄。
我被石頭絆倒了,大腿扎在旁邊的一截斷枝上,忍著劇痛飛撲到車后,來不及鉆進車里,我大喊著讓他們先開,然后扒住車后的備胎,順著往車頂一跳,有驚無險,牦牛的犄角頂在了車后,伴隨一陣猛烈的搖晃,車在油門全開之下,急速地向前沖,直到將它遠遠地甩在后面。
我受傷了。我那時的想法卻只是,所幸不是被牦牛弄傷的,不然真會見不著明天的太陽。
“這里離鎮上太遠了,怎么辦啊,醫療箱在營地啊。”朋友們焦急地看著我不斷往外滲血的大腿,要是割到大動脈,那真是九死一生。
“去附近的林區監測站吧!”急中生智,大家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我在車的顛簸中,感到冷汗淋漓。我會如何呢?我想到了為我擔憂的母親,我感覺對不起她,但是我又想到了我的考察成果,頓時卻感到值得了。我不后悔,但是我還有那么多未竟的事業啊。生的渴求,比死的預感更為強烈,強烈到我在失血之下反而愈發反常地清醒了。
在監測站的,竟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皮膚是健康的小麥顏色,一雙大眼睛很是動人,卻露著兇光——她起先把我們當成偷獵者了。但在說明情況之后,很快就柔和下來。
觀測站是一個木板房。上面有露天的,仿佛哨所一般的地方,底下是人住的,所有的東西都擺在一間里。她安排我坐下,很熟練地為我處理傷口,我聽著收音機里帶有雜音的新聞,心中感嘆,難以想象一位女孩子,竟然愿意獨自管護一個觀測站。
她為我們引路到附近的醫院,那時我已經迷迷糊糊要睡過去,傷口的疼痛好像都與我無關了。我不清楚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在半夜醒來,那時還在輸血,已經完全脫離了生命危險。我的朋友們大松一口氣。
“總算醒啦?”“沒事真是太好了。”“老弟你可嚇死我了。”他們七嘴八舌道。
我掃視了一圈,發覺少了些什么,反問:“那位姑娘呢?”
“已經走啦。”
“怎么就走了,我還沒謝過她呢。”我有點懊惱。
“出去打了場電話,馬上就離開了,估計有什么急事。”
“真是麻煩她了,要好好報恩才是。”我望向傷口處。
“以后咱一起去。”
我拿起手機,發現兩個未接來電,都是那位城里的女友的,第二次提示響鈴次數極短,像是打了就掛掉一般。
手機是在靜音上,朋友們也無法幫著接。讓她等急了嗎?我心中升起一陣歉疚。
我突然想到朋友的話——“她出去打了場電話”,一個念頭在我心中爆裂開來,是巧合嗎?我不敢撥電話求證,如果搞錯了就不好了。
待我出院后,和哥們幾個買了些禮品,送往那個監護站。
那是下午,太陽照在林子里,投下點點的光斑,山林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草香味。
監護站沒有人,大概是去巡山了。為了準備一個驚喜,我們將禮品放下,附上了一封信紙,署名是“得到天使救助的傷者”。背著我的伙伴們,我偷偷加上了我的電話號碼。
我們回到鎮上,收拾行裝,準備重回營地。在這個行業里,受傷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休養就當做休短假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鈴。是我的“城中”女友。
“原來是你!其實……”按下接聽鍵,只聞激動的女聲帶著微弱的哭腔,訴說一切的疑問與答案。
我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心中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命運的牽線,冥冥的聯系,讓我不禁感嘆這世界的奇妙起來。誰說地質人不可以有自己的邂逅呢?
后來我主動去找她,一年的艱難相處——兩邊都是。讓這一場雙向的騙局,喜劇般的收場了。
現在,我們的地質隊已經越發成熟,我們依然駐扎在青海,沒準很快就要調到別的地方去,而我的妻子,也一直堅守著她的山林,做那片神山的山神,承著她父親的意志。
雖然未來還有很多不確定,但是我們知道未來一定是明媚的。因為我們不會辜負當初的選擇。
我們都選擇了負重前行,或為夢想,或為責任,總之,都是源于愛,對家,對國,對一切,以青春與奮斗作為底色的,無盡的熱愛。
大道迢迢,銀河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