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雍這種有繼承權的頂級官二代,又是公主的兒子,沒有去育才學院,而是被太上皇皇太后接進宮里,和太子一起長大。如果不是因為國家法令,皇帝還曾經考慮過把長女嘉善公主許給他。嘉善公主去年出閣,紹雍則先三年娶了成國公朱鳳之女,倒也伉儷諧美。哪知道剛剛兩年,因為難產母子雙雙玉殞,紹雍痛不欲生。云夢長公主心疼兒子,想要給他續娶,偏他自恃門第才學,等閑人不入眼,因此遲遲未定。
既然從小長在一起、玩在一起,兩兄弟的感情自然相當好。元宵節的事情太子也聽說了,覺得紹雍被個女子迷惑至此,實在可笑:“既然人家郎情妾意,你何必糾纏?便是娶進家門也不得消停,何苦找這個不痛快?回頭我讓母后給你找個好的。便是比不上‘天下第一美人’,也不用紆尊降貴的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紹雍還是癡纏:“太子殿下,您是不知道‘相思’兩個字,是要人命的。我別人都不要,就要楊適容。您君子成人之美,幫忙做個伐。”
太子搖頭:“別求我,沒用。”
紹雍央求:“您就幫幫忙,玉成一下好事。”
太子還是不肯:“這哪里是幫忙玉成好事,這是要棒打鴛鴦。我聽說那楊適容看中的是今科會元,你真要強娶了來,不怕人家恨你?——你這到底是結親,還是結仇?”
紹雍道:“什么呀,都是外頭瞎說的,我爹問過了楊學士,她家覺得姑娘還小,想過些日子再說。”
太子笑道:“等殿試之后唐會元——狀元去求婚吧,別打主意了。”
紹雍道:“那唐會元有什么好?我看他呆頭呆腦的。”
他抱著太子的腿:“我的殿下,您就幫幫忙,我給你磕頭了。”
太子笑罵:“你這樣子,跟強搶民女的紈绔子弟有什么區別!——這種忙你也好意思開口,怎么不讓我幫你進洞房呢?!”
紹雍看著太子:“那您就眼睜睜看我死了吧,下輩子我再來報答您。反正您身邊從來不缺伴讀的、護駕的。”
太子笑出聲來,踢了他一腳:“說什么胡話,這么點小事就要死要活的。行了,別忘了吃喜酒的時候多陪我喝兩杯。”
紹雍趕緊應了。
二月的第二個休沐日,楊廷和推開公務,在家里輔導子侄功課,廷儀和楊惇、余承勛也陪著說話。老四楊忱和廷儀長子楊恂雙雙通過會試,名次不算靠前,外放是鐵定的,不過有廷和在,地方還是不用擔心的。
適容很遺憾自己沒能參加本次會試,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金殿唱名西苑賞花,于是抱著叮當坐在一邊聽父親抽絲剝繭地傳授殿試經驗,大致會有什么問題,要如何著眼,如何著手。
這狗長得快,再過兩個月,估計就抱不起它了。
突然聽見外頭鑼鼓喧天,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宣慰使到處炫耀,沒想到鼓樂聲越來越近。
很快,家丁前來稟告:“皇太子殿下駕到,請老爺趕緊接駕。”
廷儀一怔:“確定太子要進門?”
家丁稟告說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太監來宣旨了,說殿下馬上就要到了,請老爺出迎。”
廷和趕緊起身吩咐:“快,接駕。”
趕緊更衣,兄弟子婿出門接駕,只是出門的時候,廷和回頭看了適容一眼。
自古君不入臣門。皇太子作為儲君,還沒有成親聽政,此前還沒到宗室重臣家里去過,這是有什么大事?
只怕來者不善。
廷和兄弟趕到門口的時候,太子儀駕已經停下,太子的心腹太監黃錦正扶著太子下轎。
廷和趕緊上前磕頭:“臣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太子毫不在意的揮手:“不必多禮,孤也是臨時起意。”
當下領著太子進門。
楊家是大家族,但是在京城,低調才是王道,何況在京一二品高官都有賜第,當然官老爺死后就要退還;伯爵以上,才會敕造府第,而且很多時候,還是用現有的二手房——這年頭爵位世襲的多,降爵的更多,包括親王,老子死了,下一代不夠資格住,房子自然要收回重新分配。
太子一路看陳設,廣亮大門,八字影壁,標準的官邸,不過月季盛開,牡丹也露出花苞,令人賞心悅目。階下地里還種著韭菜,如今才開春,還會種植其他的菜蔬。當年孝圣皇后日理萬機,種花之余,也在西苑種了不少菜蔬;今上重視農桑,親自在西苑種植了稻麥和蔬果,甚至常常賞賜群臣瓜苗。上行下效,王公朝臣也都跟著學。
倒是廷和兄弟注意到跟在太子身邊的紹雍,皺了皺眉頭。
進了垂花門,到正堂奉茶。
進門就見到堂上懸掛的3個福字,知道是御筆,當下恭恭敬敬的行禮,這才坐下。
太子笑道:“先生請坐吧。今兒是休沐日,孤原是準備到北苑踏青的,路過府上,特來討杯茶吃,不會怪孤王冒昧吧?”
廷和忙道不敢:“殿下屈尊舍下,老臣萬分榮幸,寒舍蓬蓽生輝。”
太子看到楊家兄弟:“誰是今科的貢士?”
楊忱和楊恂趕緊出來拜見,太子笑道:“好相貌,好才氣。”
笑著對廷和說:“古人說‘琳瑯滿目’,孤今天算是開眼了。山川靈秀,萃于一門,新都楊門不減眉山蘇門吶。”
廷和口稱不敢:“殿下將天比地,臣何敢比擬古人。”
太子笑道:“過謙了。聽說四川流傳著一句話‘相如賦、太白詩、東坡文、楊門科第’,楊家一門俊秀,不讓前賢。”
看著紹雍急切,笑了笑,放下茶杯:“不瞞先生,孤王今日到此,其實也是受人所托,有事相求。”
廷和心里已經十分明白,只得硬著頭皮:“殿下有事盡管吩咐,臣萬萬當不得。”
太子笑道:“聽說先生膝下一女,正在笄年,尚未發嫁?”
廷和稱是:“確實有個庶女,容貌丑陋,性情刁鉆,勞煩殿下動問了。”
太子笑道:“先生過謙了。元宵節令愛艷壓群芳,才驚四座,連孤都聽說了。孤這表兄對令愛可是一見鐘情,念念不忘。今兒托孤上門,倘未許人,愿諧秦晉之好。孤這表兄雖然是續弦,但世襲永替的公爵,又是青年俊才,不會辱沒了令愛。”
話說到這里,廷和只能低著頭:“殿下親自說親,臣怎敢不依?只是怕小女天資魯鈍,性情莽撞,難當金屋之選,有負殿下之望,也有負長公主和國公錯愛。”
太子笑道:“客套話就不說了,什么時候日子定下來,孤來討杯酒吃。”
當下正準備起駕,突然面前竄出一條小薩摩耶,伸著舌頭,立著耳朵,便聽見隔壁房里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叮當!”
聲音很好聽,如同空谷黃鸝。
王紹雍回過神來:“楊姑娘!”
叮當顯然被震懾住了,看了眼太子,又跑回去。
回不去了。
黃錦喊了聲“什么人,護駕!”
楊廷和忙道:“請殿下恕罪,是小女。”
隨行的內官侍衛同樣吃驚,太子突然吩咐,來不及清場,沒想到居然里頭藏著人!
紹雍將叮當擒住,準備獻給美人邀功;侍衛沒那么溫柔,一腳踢開門,拔出刀沖進去。
太子止住:“住手,不得無禮!”
他看著門口:“請楊小姐出來吧。”
于禮不和,但是既然已經沖撞了,總該招過來見一見,撫慰一番,別真讓人說皇太子仗勢欺人,直接到首輔家踢門——這也是太子親自登門的原因,畢竟是肱骨棟梁,簡在帝心,自己又是不情之請,總要客氣些,否則直接把楊廷和喚到文華殿就說了。
何況,傳言把楊家小姐說的跟天仙一樣,太子嘴上不說,心里是有點好奇的。
剛才適容正隨父兄在書房,聽說太子來了,倒是沒想過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只是父親臨走的時候那一回眸,總覺得心里不安;又聽說太子青年俊秀,多少有些好奇心,于是走到墻邊,微微開了門,想略略看一看。
太子的確是英武出眾。聽說當年孝宗皇帝夸贊他“此兒龍章鳳姿,裒然不群,必能克奉丕訓,以安兆人。”雖然是為他鋪路的話,但門縫里的太子頭戴翼善冠,身穿盤領窄袖的赤袍,前后兩肩各織著金盤龍,腳踏皮靴、腰束玉帶,修眉俊目、朱唇皓齒,確實當得起“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又兼龍行虎步,鷹顧狼視,那股帝王之氣,讓隔著門扇的她都不禁抖了一下。
只是,當見到跟在太子身邊的紹雍時,適容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太子提到了婚事。
適容覺得心在一點點變涼,眼淚也忍不住滾落下來。
不敢埋怨父親,他已經盡力;不能埋怨唐公子,今天的局面他也預料不到;只能埋怨自己,那天晚上要是能喚住他,一起拜見父親,可能就沒有現在的事了。
適容邀請過,在楊惇和紹雍說話的時候:“家父家母今晚也一起看燈呢,要不咱們同行吧?”
但是唐順之態度堅決:“多蒙小姐厚愛,倘若有緣,兩個月后,學生定當登門請親。”
等楊惇轉過臉來,他寒暄了兩句,轉身就走,連學戲文里丟個手絹玉佩香囊的機會都沒有。
聽到太子起駕,適容握住門把手,想出去做最后的努力,但門開了一點,她就后悔了——能說什么呢?
“我想去參加童子試,或者去文林館。”
成婚了再去也可以,皇后的母親李瑩就是如此;何況有了昌國公府的助力,說不定更容易呢!
“我與唐公子已經有了婚約。”
口說無憑,白紙黑字呢?信物呢?拿出來?
“我和唐公子情投意合。”
這就是楊家的家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