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悔意
夜間涼風起,梧桐樹下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停留了許久后,終于挪動身形。
凌幼瑤從窗戶里望去,看見傅修昀略彎著背,步履緩慢地走出門,背影宛如深秋老樹,帶著無限落寞。
地上的影子被越拖越長,顯得沉重、孤寂。
直到院里又安靜下來,凌幼瑤抬頭看向傅明訣:“你方才寫那首詩是想告訴陛下什么?”
他眉目低垂,看不清眼底神色,說:“沒什么,不過是突然想起從前還學過這樣一首詩罷了。”
凌幼瑤覺得他怪怪的,若只是一首普通的詩,傅修昀又怎會露出那樣的神情?
本應受萬民敬仰的天子今日卻放下身段來到宗正寺,原以為傅修昀是帶著處決的旨意而來,但他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連那扇門都未曾跨過。
當初允許刑部對傅明訣用刑的人是他,下旨幽禁傅明訣的人還是他,可現在他卻連相見的勇氣都沒有。
凌幼瑤有些看不明白,難道殺伐果斷的帝王也會為自己的決定而后悔嗎?
傅明訣看出她心中所想,擱下筆,解釋道:“那首詩是陛下十四歲那年寫的,我只記下了其中兩句,今日忽而想起,便寫下來了。”
凌幼瑤仔細想了想:“是你到坤寧宮的那年嗎?”
“嗯。”
那年傅明訣八歲,傅修昀恰是少年。
兩人雖然同住在皇宮里,但境遇卻截然不同。一個出生便是天之驕子,從小錦衣玉食,是受人追捧的太子殿下;另一個生于子夜,受盡凌虐,習慣了黑暗與冷漠。偏偏是這樣的兩個人卻相伴走過了十余載,只如今那層薄如蟬翼的手足之情也在俗世的紛囂中被一點點抹去。
回想起在坤寧宮的那段日子,傅明訣沒有太大感觸,過往的種種,除凌幼瑤外,皆是浮云。
他將東西收好,面色如往常淡然,對凌幼瑤說:“別擔心了,陛下今日既沒有進來,便說明一切無憂,只不過我們還得繼續在這里待上一段時日。”
“沒關系,只要能一直陪著你便好。”
凌幼瑤不在乎在宗正寺里待多久,因為她知道,他們早晚會離開的。
傅明訣撫上她的臉頰,略帶歉意道:“我本不該讓你留在這里,但眼下的局勢,留你一人在外,反而讓人不放心。這樣的日子或許還會過很久……”
幽深如墨的眼眸里倒映出凌幼瑤白凈的面龐,他抿了抿唇,只說了句:“抱歉,今年的冬天大抵是要在這里度過了。”
凌幼瑤伸手抱住他的腰,聲音里不見半分悲傷:“我知道,就算一直留在這里也無妨。”
至少在宗正寺里,他們都還好好活著。
她知道傅明訣這些天總是會在她睡著后去到那間荒廢的刑房,一遍遍嘗試著握起那柄布滿鐵銹的劍。
他的右手雖能握筆作畫,但每次握劍之時,總覺吃力、顫抖。昔日縱橫沙場,殺敵無數的人,而今卻連執劍的力氣都沒有。
傅明訣看似一切如常,可凌幼瑤知道,他心里的傲氣終究是被磨平了。
本該翱翔于天際的鷹不該被困于囚籠,心存四海之人更不該被冰冷的條例束縛,他會走出去的,遲早有一天。
......
自傅修昀那日去過宗正寺后,夜里被噩夢驚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氣性也愈發暴躁。
孫復知試圖通過施針來壓制他體內的毒性,可一切似乎都晚了。傅修昀拒絕喝藥,更抗拒那冷冰冰的銀針扎進他身體里,每每犯病時,只想著吃金髓丸。
幾次嘗試未果后,孫復知暫時放棄了,讓李總管拿了藥給他。
金髓丸能短暫緩解病痛,但長期服用,便會讓人產生依賴,而今的傅修昀便是這種狀態。
日子一天天過去,金髓丸所剩不多了,可傅修昀對它的癮絲毫沒有減弱。
于是,姚興正拖著病體,又制了一批金髓丸上貢御前,得了賞賜不說,還升了官。
洛秋臨得知此事后,氣得咬牙切齒:“看來還是我手軟了,他竟還有力氣下床?我現在便去殺了他!”說著,站起身便往外沖。
孫復知攔下了她:“就算您殺了他也沒用,他不過是顆棋子,真正于我們有威脅的是他身后的人。而且您之前給他下毒已經讓人生了疑心,此時不宜再行動。”
“那你說現在該怎么辦?”洛秋臨氣呼呼坐了回去。
“我查過姚興正做的金髓丸,其中只有一味會讓人上癮的藥,所以我懷疑讓陛下中毒的應該另有其物,但承明殿里并無異樣,仔細想過后,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長春宮。”
送進承明殿里的東西都要經過檢查,姚興正不會冒險在承明殿里動手。孫復知查看過太醫院的病歷,發現陛下開始出現頭疼之兆大約是從蔡馥雅進宮后開始的。
聯想姚興正與蔡家的關系,一切便明朗了起來。
蔡馥雅入宮后,陛下幾乎日日都會去長春宮,相較于承明殿,在長春宮動手腳確實要容易許多。
孫復知繼續說:“我先前去長春宮時,發現瑜妃娘娘身上的香氣很是特別,當時未曾多想,直至今日才發覺了不對。”
洛秋臨若有所思道:“離魂之術確實需要香的輔助,若是毒真的在長春宮,估計那位瑜妃娘娘也中毒了。”
孫復知自然知道此事,順著話往下說:“太后娘娘對我仍存有疑心,我不能常入后宮,一時查不出那香的來源,所以我想請您進宮——”
“不去!”沒等他說完,洛秋臨便拒絕了。
孫復知料到她不會輕易答應,起身恭恭敬敬朝她揖了一禮:“師父,您對我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恩、教導之恩,而有一人于我亦有恩,如今他深陷困境,我不能袖手旁觀,欠您的恩情,我日后自會償還,但此時此刻,我要救他。”
見他如此正經,洛秋臨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故作嚴肅道:“那你打算如何償還我的恩情?”
“凡師父有令,徒兒必會做到。”
“好!”洛秋臨一口應下了。
看著她暗自竊喜的模樣,孫復知突然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可話已說出口,又豈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