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蓬萊縣,界河口。
呈草字頭交錯的三條土路上,一片熙熙攘攘的場景,路邊散亂的分布著木屋攤鋪。
兩條南北向土路間有條河流,名為界河,直入渤海。河口處是個碼頭,泊著二十來條海船。
一條土路的南面騰起滾滾黃塵,一彪人馬正向此行來。正是楊重等人。
楊重勒停自己的坐騎。他身旁的大鬼說道:“東主,這就是江湖上傳言的蓬萊黑市。專售來自遼東的私貨。”
楊重隨即跳下馬來道:“我們去看看,了解下行情。”
楊重此行帶了不少人。實際上除了十八羅漢里的八個人。其余人都帶了出來。
留下的八個人里包括照管蟠龍寨的兩人。蟠龍寨經過一系列變故和大清洗后,還剩下兩千出頭的人馬。
楊重給他們留了十萬兩銀票,加上劉大強留在庫房中的七萬兩現銀,再加上諸鏢局每年給的分潤,足夠兩千來人的蟠龍寨三四年開銷。
楊重離開時,指令黑桃圈不要再做土匪勾當,也不要進行新的招兵買馬,只需每日操練這兩千兵馬即可。
他并沒打算將蟠龍寨長期供養起來。實際上按他計劃,短則一年,長則兩年,蟠龍寨的兵馬就會起效用。
楊重讓大家在路口處的大車店歇腳,自己卻帶了幾個人,在集市中閑逛起來。
這集市上半數貨品是毛皮和人參。不用想,這些東西只能是來自建虜所占據的遼東。而它們的走私路徑只能是通過海路而來,要走海路,必須經過東江軍這一關。
楊重雖然前世歷史不怎么精熟,但東江軍走私的事還是知道的。
這種走私,不僅東江軍有,關寧軍也有。到崇禎年間,以晉商為背景的宣大邊軍更是有,東江軍與此相比是小巫見大巫。
當下的東江鎮還有幾十萬張口要吃要喝,僅憑朝廷那么點糧餉是遠遠不夠的。走私貿易是東江鎮唯一能增收的途徑。
楊重翻看著這些貨物,并默默的將它們的價格記在心中。
他的目光被一個攤位所吸引,那攤位掛著個牌子,歪歪扭扭的寫著八個字“高檔皮貨,量大詳談”。
楊重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難得一見紫貂皮和玄狐皮,不過只寥寥擺著幾張樣品。
攤主是個富態的老者,見到楊重關注自己,便主動打招呼道:“客官,這都是上好的黑水紫貂皮,北山玄狐皮。做成皮襖,至少能有六成的利。”
楊重隨口問道:“什么價位?”
“紫貂皮200兩一張,這玄狐皮500兩一張。”
這價格讓有幾百萬現銀身家的楊重也吸了口冷氣,不假思索的說道:“這皮就是變成金子也沒這個價吧?”
老頭哈哈一笑道:“金子和這比可算不上什么珍貴東西。”
楊重搖搖頭道:“真如此值錢,您老敢擺在這種地方示人?”
老頭繼續笑道:“后生,你一定是第一次來。這是什么地方?這是東江軍的輜重轉運所在,橋對面的萊州地界就有個東江軍騎營鎮著。我們可都交過攤位錢的,賣的也都是從東江鎮過來的貨。”
楊重頓時明白過來。界河口名義上屬于登州蓬萊縣,但其實是登州萊州各占一半,中間被界河分開。這是典型三不管的地方,界河對面有個東江軍的騎營,便是這蓬萊黑市形成的原因。
老頭見楊重服飾華貴,認為他應是個剛入行的大客戶,比如某個皮草行的少東家。
于是老頭又捋著胡須問道:“那這位客官,您認為什么價格合適?您家作坊能要多大量?”
楊重胡侃道:“紫貂皮五十兩銀子,玄狐皮一百兩銀子。賣不賣?”
老頭一聽就露出失望的表情,對方顯然毫無誠意,否則怎會如此胡亂砍價。而后他冷笑道:
“你這后生,莫要拿我老人家尋開心。普通黑貂皮也要一百兩銀子。您這價啊,在皮島都拿不到,甚至建虜地面上也一準拿不到!
當然嘍,你要是能跑到北山那大荒林子里去,找到那些有貨的野人,用半斤鹽巴都可以換的到。但您去得了嗎?”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楊重默默的將這些信息記在了心中。
楊重走到路的盡頭的碼頭處,卻聽到幾條船上不時傳來吆喝叫賣聲。
他仰頭望去,卻發現甲板上并沒有什么貨物,而是一排衣衫襤褸的人。
待他走近些,方才聽清那吆喝聲:“都來看看嘞,過繼收養義子義女嘞,漂亮丫頭,白嫩小子,熟手廚子,老手泥匠,高手木匠,應有盡有。”
原來這船上是個人市。
一人看到楊重走近,便滿臉諂笑的說道:“公子,您是要個丫鬟啊還是需要個小子。我們這都有。”
楊重臉一沉道:“郎郎乾坤,光天化日下,你們在這公然販賣人口?”
那人一愣,而后又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公子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們一沒犯律,二沒傷天害理。這些人都是自愿認作他人的義子義女。又不是我等強掠誘騙。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自己。”
楊重一時語塞。他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七年。大明奴婢制度,相關的律法,他還是清楚的。
若這些人口真是自愿,且以認做他人義男,義女或贅婿的形式為奴,那還真說不出什么。
此時,又一個洪亮的聲音傳到楊重耳中:“我等豈止是沒傷天害理,我等其實是在做好事呢!”
楊重扭頭一看,船艙中出來一人,國字臉,柳葉眼,目光中透著一股狡黠。身上穿戴華貴,完全不同于船上其他人員。
來人也打量了楊重一番,笑道:“我還以為是個沒功名的窮酸書生,原來是個富家子。咋地?難道你家沒有幾個奴仆家丁?”
楊重沒理會他的譏諷,反問道:“你是何人?”
來人淡然道:“我是這家牙行的東家,姓沈名世魁。在東江鎮里還有個官身,乃一都司。”
楊重聽到沈世魁這個名字,感覺在哪聽說過,但卻想不起來。他并非專業人士也非明史愛好者,當然不記得沈世魁這樣一個歷史人物。
楊重拱手對沈世魁道:“原來是沈都司,失敬。敢問沈都司,為何說只有窮酸書生說這話?又為何說你等是在做好事?”
沈世魁哈哈一笑道:
“如今大明,哪個官紳富商不蓄養奴仆?即便貧窮之家,一旦中了舉人,取了進士,因為免除丁稅,便會有大量鄉人獻田投靠為奴。所以對我等這行憤憤不平者,定為未取得功名的窮酸書生!”
“至于我等為何是做好事?你問問這些遼民就知道。東江鎮養不了如此多人口,朝廷大體上也禁止他們南遷。只有少量遼民被安置在登萊。那他們怎么辦?投靠他人為奴是唯一活下去的辦法!”
楊重默默的點了點頭,掃了那些遼民幾眼,又發現個問題,問道:“可這些遼民中沒有青壯,只有婦孺老弱,這又是為何?”
“這還用問。青壯都會優先補充到東江軍中屯田,家中有人從軍屯田的,便會落份口糧。他們有著落,怎還會自甘為奴?但家中沒有了青壯的…”
楊重明白過來,說道:“沒有青壯的,自然是屯不了田,所以只能這般。那若是青壯在軍中歿了,也只能這般吧?如此長期以往,東江軍還能有何戰力?”
沈世魁嘆氣搖頭道:“毛帥何嘗不知道這個后果。但又能有什么辦法?現在,東江鎮將能屯田的地方都屯了田,就這般還是養活不了幾十萬遼人。別說這些沒有青壯的家戶,就是有青壯的人家也得排著隊等…”
他突然眼露兇光,又恨恨的說道:“這些都是建虜造的孽!沒有這些天殺的建虜,幾十萬遼人本來活的好好的!”
不過,沈世魁很快發現自己有所失態,又變了面容,對楊重笑道:“還不知道公子何方人氏?到我這船上,不會真是為了替天行道吧?”
楊重肅穆道:“鄙人姓楊名重,乃揚州一鹽商出身。這次準備前往東瀛,為家族開辟海外生意。不瞞沈都司,我的生意確實需要些人手。”
沈世魁一聽有生意,頓時來了精神,說道:“楊公子需要什么樣的人手?鄙人這應有盡有,即使青壯,這一批雖然沒有,但若是楊公子需要,鄙人也能找來。”
“青壯?那豈不是搶奪東江軍的兵源?”
沈世魁苦笑道:“嗨,公子。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即使青壯,也有大量冗余。他們也沒田種啊。田都沒得種,沒糧,也打不了仗啊!
只是…只是這些青壯,公子若要了,需帶著他們家眷一起收留。”
盡管楊重鄙視牙行中人,特別是人牙子。但他對沈世魁卻已有些好感。
除了沈世魁說話有道理外,更因為他的習氣符合楊重的胃口。比如,沈世魁有個都司的官身,對楊重卻毫不托大,說話還是鄙人我的,而不是本官本官的。
楊重隨即說道:“這也正是我的本意。我本就打算整戶整戶的收納這些遼民,若是拆散他們,我也于心不忍。”
沈世魁抱拳道:“公子高義。”
“那這經費?”
“公子放心。我們這牙行很公道,只收厘金,不收差價。遼民都是整戶投靠,自然沒有什么其它花費。那么公子只需出這厘金,每人白銀五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