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真縣城外。
李瑜勒馬停在原地,遠遠望著前面。
儀真縣城池雖則不大,但是往來進出者甚多,多是行商販物、貨運交易的商賈。
李瑜輕嘆一聲,道:“此處居金陵、鎮江、揚州三地中心,背靠長江,算得上繁華富庶之縣了!”
隨即招呼身后的范二,先進城尋錦衣衛的弟兄,即拍馬向城中而去。
城內一間客棧,李瑜順著錦衣衛所留的記號而來,正見彭予領著眾人在樓下用飯。
那彭予忙碌了一日,至酉時才歇下來,便領著錦衣衛的兄弟來此吃飯休息。
一旁的衛士見了李瑜,忙站起身來,見一旁彭予仍自埋頭苦干,便附身至他耳邊提醒。
彭予抬頭一看,見李瑜來了,放下手中碗箸,抹了一把嘴,起身將李瑜迎至一邊坐下,招呼人沏茶。
笑問道:“爵爺怎的來了?”
李瑜按手叫他們坐下用飯,同一旁的彭予說道:“既要于此用兵,自然要親自來看看。
我見彭總旗這樣,像是累了許久不曾進食,當真辛苦了。”
彭予咧嘴笑道:“不苦不苦,如今弟兄們都想跟著爵爺多立些功勞,待回了神京,少說要升上一級呢!”
李瑜頷首,又問道:“怎的不見鄔百戶?”
彭予道:“鄔百戶領著我們一早便至儀真,他也不進城,吩咐我領一旗弟兄在城中打探消息,自己領人往大銅山附近去了。”
李瑜心中暗暗點頭,這鄔峻也是頗有上進之心,難做之事倒是自己親自上的。
李瑜問彭予道:“你在城中可探得什么?”
彭予搖了搖頭道:“爵爺,這儀真縣每日都有金陵、揚州、鎮江三地的行商來此交易,大宗貨物買賣乃是稀松平常之事。
若想查大銅山內逆賊的采購之事,恐怕難如登天。
只是這城中百姓,并不知大銅山中隱匿有逆賊,便是官府之人,也不曾知道的。
按說這山林管理乃由所在地方官府轄制,若有可耕種、植木的土地租賃于百姓,皆要登記在冊的。
可是卑職往縣衙問過了,這大銅山耕種條件惡劣,也不曾出讓于私人砍伐。
乃由附近村鎮的百姓隨意砍伐,或用或賣,官府從中抽分,雙方互惠互利。
只是至今不曾聽聞過大銅山周圍村鎮的百姓上報過其中隱匿逆賊之事。”
李瑜聽罷,眉頭一皺,道:“往日跟隨至大銅山的弟兄清楚見了,確認其內暗藏營寨。
倘或有村民上山砍柴打獵,豈會見不著的?
如今天色漸暗,城門也快閉了,且等鄔百戶回來再說吧。”
李瑜隨彭予往客棧后一個獨立的小院子里等待,至戌時,從外面陸陸續續進來了許多人,領頭的正是錦衣衛百戶鄔峻。
只見他風塵仆仆,同眾人一樣,衣袍上盡是灰塵。
李瑜命范二去前面叫人準備飯菜,又著人端茶水來喝,另打水來給他們梳洗。
鄔峻先同李瑜見了禮,端起一旁放涼的茶水牛飲而盡,連著喝了三杯。
李瑜等他歇了一會,方問道:“鄔百戶,此番可有什么收獲?”
鄔峻長舒一口氣,答道:“爵爺,卑職領著四十個弟兄分往大銅山周圍村鎮一一訪問,并無什么發現。
這儀真縣商業繁榮,偶爾也有商戶往村鎮大量采購,眾人習以為常,由此也難以判斷是否是山中賊人所采買,更難察其人員數目。
只是問及大銅山中情況,說法皆是大差不差,言其中并無什么異常,倒像是商量好的一樣。”
李瑜眉頭緊鎖,又問:“可曾在大銅山四周看過?”
鄔峻搖了搖頭,道:“走訪已是頗耗費時辰,卑職見天色暗了,恐怕過時閉門,便領著弟兄們先回城了。”
李瑜道:“也罷,明日一早,再隨我去一趟。鄔百戶先招呼諸位弟兄用飯吧。”
鄔峻今日并無所獲,原本還在考慮明日如何去探查,這下有李瑜來主持坐鎮,他倒壓力驟減,只顧聽命便是。
于是抱拳行禮,便忙退出去用飯了。
李瑜也不曾想到這一日的功夫沒有探出什么究竟。不過他現在也不急,如今手中還有些線索,緩緩順著去查,總能有所得的。
翌日,天剛蒙蒙亮,儀真縣城內鼓響三通,四方城門開啟,李瑜便領著鄔峻、彭予等錦衣衛自北門而出,往大銅山方向而去。
一路上偶有拉貨的騾車往縣城去,阡陌田野,并無多少百姓忙碌。
李瑜等人一路來至大銅山南邊青山鎮。先進了鎮子尋了一間茶社歇腳。
那賣茶的老漢見來了二三十人,忙熱情出來招呼。見眾人簇擁著一個十余歲的英俊少年,便知其為主事之人,乃上前見禮。
那老漢微弓著身子,笑著道:“見過這位公子,快請屋里先坐,小老兒即刻便叫人沖茶來。”
李瑜見這茶社不大,里面屋子里不過三五張桌子,外面搭了棚子,下置了五六張小桌。
李瑜此番只領了鄔峻、彭予等二十個錦衣衛來,皆是騎馬趕路,于是命眾人在屋外用茶,看顧馬匹,只同鄔峻、彭予并兩個錦衣衛邁步進了屋子。
方在靠窗的桌子坐下,那老漢便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各提了一壺茶出來。
先叫那小孩出去給諸位老爺倒茶,自己則來至李瑜桌前招呼,一邊拿杯斟茶,一邊笑問道:“這位公子帶著這許多人來這青山鎮,有何貴干啊?
往常可不曾見過這些個騎馬來的。我看公子氣度不凡,口音也非本地的,想必定然是別處大富大貴之家的爺。”
李瑜一手輕輕撥動著茶蓋,笑道:“我自京中而來,受長輩的囑托,來揚州主持家中的生意。
如今聽說大銅山中乃有礦藏,為先漢吳王劉濞鑄錢所在,四處打聽了,說是現今這山未曾出讓給私人,故而領人去看一看。”
那老丈聽了,臉色一變,左右看了,見周圍無人,乃低聲說道:“公子說笑了,小老兒祖輩住在青山鎮,這大銅山離此不遠,若有礦藏,早被人挖去了,如今哪里還有余礦?想必公子是聽了別處的謠傳了。”
李瑜見他神色有異,略一思索,接著道:“我一提起大銅山,便見老丈你神色變化,想必這大銅山中定然是有礦藏了。
只是老丈不愿我這外地的生意人來開采,故而要誆騙我離開。
要我說來,這礦藏開采,自得雇傭這附近的壯漢,也叫此地百姓各有賺頭,豈不是兩利?
想來老丈家中也有成年的漢子,若老丈實言相告,這山中哪處蘊有礦藏,將來便許你家人一個主管的位子。不出一二年,賺得足夠,舉家住進揚州城中,也不是什么難事啊。”
那老漢見李瑜鐵了心要往大銅山中勘礦,臉上現出焦急不忍之色,猶豫了一會,便坐在一旁說道:
“這位公子,老漢我見你大好年紀,不愿你平白入了賊窩,遭人坑害,因此便將實話同你說了,只盼你聽過以后,千萬快快離去。”
李瑜身邊的鄔峻、彭予等人一聽,相視一眼,各自警惕起來。
李瑜奇道:“老丈此言何意,可是又要拿些鬼魅之話來誆我?”
那老漢哀嘆一聲,道:“不瞞這位公子,這大銅山中并無礦藏,乃有一股勢力隱藏其中。”
李瑜問道:“不知是何勢力?”
老漢低聲說道:“想必公子也聽說過的,便是以往曾領人作亂的白蓮教!”
李瑜一驚,道:“這……倘或真有白蓮教占山而立,為何官府不知,不曾遣人來驅逐呢?”
“公子有所不知。”那老漢接著道:“這大銅山山高路險,環境惡劣,難以用作耕地,以往官府都不曾納入官家轄制,只叫附近百姓自去伐木,若得營收,抽分若干給縣里。
因此大銅山一向為無主之地,尋常村鎮的人,也都只在外圍砍些柴,獵些野味。
只是前一二年,附近鎮上來了一群自稱白蓮教的人,傳授百姓教內經義,供奉無生老母。
這附近百姓,大多信奉此教,以錢糧供養傳教的使者,自稱為教徒。
只是這些傳教的只顧利用這些百姓無知,以為無生老母興建供祠為名,定在大銅山之中,使人在山中伐木,修建營寨。
待完工后,不許尋常教徒前往禮拜,責令不許進山,不許泄露此處,恐怕驚擾圣母,只得在外圍活動、敬拜。
又放出話來,說大銅山既為無生老母道場,則凡是在此砍柴、采藥、狩獵的,必須交供三分,敬獻于圣母。
另在各鎮遴選精壯,入山充任護教侍衛,身份則更高于一般教徒。
因此其在山中逐漸擴大,管理著周圍的村鎮。”
李瑜等人聽后,更是心驚,乃問道:“各村鎮也有官府衙役、戍衛,為何無人往縣府稟報?
況且各處村鎮如此多人,難道都入了白蓮教不成?”
那老漢嘆了一口氣,道:“這附近百姓,多為其蠱惑,雖有不信教義的,只是恐懼其勢力,不敢隨意向外人說道。
另有衙役、守衛,也有受惑自愿入教的,也有被人脅迫,不敢發聲的。”
李瑜奇道:“看老丈這樣,像是頗為痛恨白蓮教,既有重壓在上,為何又將此事告知于我呢?”
老漢聽后,情緒激動,低聲怒道:“哪里有什么往生極樂!不過是犯上作亂的逆賊罷了!以往便生過事端的,我哪里會信這種賊子?
這些人聚集此地,只顧吸食百姓血肉。那些入教之人乃要上交供奉,便是我等不入教的,也要強令我們每月供奉米銀。
原本好好的青山鎮,連同周圍村鎮,現在都不成樣子了!長此以往,何時是個頭啊?”
那老漢怒火不止,胸口起伏不定,兀自喘著粗氣。
待歇了一會,又道:“小老兒見公子看著面善,也是不大的年紀,便想起我這孫兒。
他如今也不過六七歲,由我看顧,倒也不怕入了邪路。
只是怕他長大些,也像他那無腦的父親一樣,甘心情愿入了賊窩,禍害鄉親父老!
況且公子一行人數不少,小老兒不愿眼睜睜見著這許多人命,為人所害啊!”
說罷,蒼老的眼角皺紋疊起,兩個渾濁的眼睛中精光閃現,繼而流了兩行淚出來。
李瑜見了,悲從中來,不由憤慨,乃出言輕聲安慰他道:“老丈乃是心善之人,今叫奸賊迫害,實在是叫人心痛。
我見你年紀頗大,如此情緒激動,對身子頗是不好。快請先回屋里休息著,待平復心緒,再談不遲。
彭予,你且帶著老人家回至屋中休息,打水將臉上擦拭后再回。”
彭予起身應了,攙扶著老漢回后院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