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楊柳，是班級最特別的男生。

　　他不吃食堂的飯，不上體育課，不交朋友。

　　他叫楊柳，是我的后桌。

　　我看他好孤單，有事沒事就去找他說話。總覺得他大概是煩我的，但也無奈。

　　記一些我與他的故事吧，以及摘錄一些我的日記。

　　21.3.4

　　“吶，送你咯！”我把一個方形盒子放在他桌上，用了他不喜歡的青色包起來。

　　他說他喜歡淺藍，像天空。

　　“今天是什么節日嗎？”我喜歡他的聲音，細聲細語，溫溫柔柔的。

　　“今天——”我把東西推向他那邊，笑嘻嘻在逗他，“是昨天的明天！”

　　他不說話，他總是不懂我這些奇怪的話。

　　“哎呀，你快打開。”

　　他手不急不躁拆開包裝，看見一個花里胡哨的盒子。

　　“給你的藥盒，看你每天吃那么多藥，麻煩死了，用這個好一點吧，一個星期弄一次就好了。”

　　“謝謝。”

　　“你不夸夸它嗎？我親手裝扮的誒。”我故作失落，想再逗逗他。

　　“很可愛。”他笑起來真好看，眼睛細細的，彎彎的。

　　好朋友林月平在教室后面喚我：“常青，下節體育課，走吧。”

　　體育課，楊柳都是一個人待在教室的。

　　一看大家都已經走了，我匆匆跟楊柳告別：“你在教室乖乖等我。我跑完八百偷偷上來找你。唉，最煩八百了。”

　　我跑過去挽住林月平的手臂：“月月，你一會等等我唄。”

　　“那不行，你太慢了。”

　　“也沒有吧……”

　　不知道為什么，學生時代的大家都愛在哨響前約定好互相等等。林月平不像別人，她會直接拒絕我。

　　哨響，大家都飛一樣沖出去，我慢慢悠悠跟在最后面。日常測試是不記成績的，加上身體不舒服，我做好了擺爛的準備。

　　跑完半圈，我看見終點一個熟悉的身影。高高瘦瘦，他里面是杏色的衛衣，外面套著校服外套，站在太陽底下，活像一只慵懶乖巧的小貓咪。只是太瘦了，太瘦，瘦脫相了。

　　楊柳？

　　我懷疑我是累到出幻覺了，他看見我了，還朝我揮手。

　　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是再快一點，馬上到終點線最好了。

　　追上前面的，一個，兩個，三個。

　　我聽到，風聲，喘氣聲，和楊柳輕飄飄的一句：“加油”聲。

　　加油，再跑一點，就到終點線了。

　　加油，再跑一點，就可以擁抱了。

　　楊柳站在終點，我跑過去，停在他面前，不覺得累，只是忍不住喘氣：“第五，我厲害吧？”

　　陽光大概是最美好的東西，照在他蓬松的頭發和雪白的皮膚上，像瓷娃娃。

　　瓷娃娃一樣，怎么舍得撲上去呢？那時候我才懂了，原來“捧在手里怕掉了”是這種感覺啊。

　　他這樣的，就該被好好保護啊。

　　我之前一直以為他是單眼皮，今天隔得如此近，我才發現他原來是內雙，左眼旁還有一顆淚痣。

　　就這樣，盯著他緩了好久才開口道：“誒，你今天怎么下來了？”

　　“太陽，挺好看的，很舒服。”

　　“也是，多曬太陽，讓你身體強壯一點。走，帶你打球去。”

　　“我沒打過球。”

　　“我教你。”我拉著他，往器材室走去。

　　本來是想打籃球的，看他蒼白的臉色，還是改了主意拿了兩個球拍，一個羽毛球。

　　“這個不會很累，你要是不舒服你就說，咱們就休息。”

　　我發球，用最輕的力氣打過去。

　　楊柳動作干脆，能聽見啪的一聲，我差點沒接住。

　　“你打輕點啊，接不住！”

　　“哦。”他低著頭，像是乖乖挨訓的小孩子。

　　后來果真慢了，一來一去像是提前步入老年生活，挺好。

　　21.3.18

　　今年奇怪，三月份天氣就暖了，開了許多花，有幾天甚至可以單穿短袖。學校趁機組織了爬山活動，老師把楊柳叫去了辦公室。

　　回來時楊柳說：“老師說我可以嘗試一下。”

　　我知道他說的什么和他在考慮什么：“你可以嗎？”

　　他嘴抿成一條線，在思考。

　　“醫生說你要做適量運動的，對吧？你這樣每天悶著，臉色慘白慘白的，我看著當真心疼呀。”

　　“這樣吧，我跟你一起，你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停下來，自己玩。”

　　“我試試。”話是這樣說，他眉頭還是皺起來了。

　　我伸手撫摸他眉毛：“別再嘆息皺眉頭。”這句話是我在網上看到的，記不得出處了，只覺得再適合他不過。

　　他呀就愛皺著眉頭，愛嘆息，多愁善感如同林黛玉。

　　21.3.22

　　今天爬山，我帶了些零食和水。天氣暖暖的，又帶了小風扇，早早去了學校。

　　沒想到楊柳來得比我還早，一個人坐在教室，又是一副孤單模樣，抿著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早呀，你帶了些什么？”

　　“藥，水，一本書。”輕描淡寫一般。

　　“就這些嗎，多沒意思，春游哎！你看我帶了多少零食。”

　　“你那些零食我不能吃。”他垂頭。

　　我可沒忘記。

　　“這些你應該能吃吧？”我一邊說一邊拿出我的零食擺在桌上，“我查過了。”

　　都是些水果，酸奶，巧克力，感覺應該沒什么影響。

　　“可以。”

　　“你現在試試嗎？巧克力？”

　　我拆開一條巧克力，塞到他嘴邊，有點化了，沾到他的嘴角。

　　“……”

　　我慌忙轉過身扯了張紙，俯身過去:“我給你擦。”

　　剛好有人進來，笑我們:“常青，你怎么像在帶小孩一樣？”

　　“我自己來。”他甚至都沒有要我的紙。

　　我順勢摸了摸他的頭，揉了一把:“我們楊柳長大啦。”

　　他把我的手撥開，用一副怨恨的小眼神看著我。

　　“常青，你比我小八個月。”

　　他是二月的，我是十月的。

　　也因為那句“二月春風似剪刀”，所以他媽媽給他取名叫楊柳。他的父母是在楊柳樹下相愛的。而我的生日在國慶節假期期間，本來是“常慶”，媽媽不喜歡，便定了“常青”，小名慶慶。

　　“也就是八個月嘛。”看他那委屈巴巴眼神，沒忍心再說下去，“好啦不說你了。你快把巧克力吃掉，小心全化了。”

　　他坐在那里，也不說話，靜靜地啃巧克力。

　　我撐著頭，也靜靜地看著。

　　“你別看著我……不舒服。”

　　我把頭別向窗外，才發現窗外的柳樹又綠了些，像新刷的顏色，還帶著一點嫩黃，是生命的顏色。

　　*

　　山腳下，藍白色的校服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各班的班主任都在大聲維持秩序。同學們的心，都已經飛到山頂了。

　　“怕嗎？”

　　“不怕。”

　　老師也過來特意叮囑他:“不舒服就跟老師說啊，你們可以跟在隊伍后面，不要跟丟，不要逞強。”

　　他點點頭:“謝謝老師。”

　　今天是允許帶手機的，大家都在拍照。

　　楊柳大概是放在書包里了，他什么也不玩，就盯著腳下，一個腳步一個腳步地走。

　　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安靜，乖巧，惹人憐愛，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有時候還還有點傲嬌。

　　好像和我完全相反，我大大咧咧的，每天不是笑就是吃就是睡。

　　他應該也會喜歡文靜些的女孩子，最好是善琴棋書畫，懂詩詞歌賦。

　　想著想著，我舉起手機，悄悄拍了他的照片。

　　恰好有陽光，恰好落在他的發梢和肩膀。

　　且行且珍惜吧。

　　“你累不累呀？”

　　“還好。”

　　這個人長年不運動，真害怕他受不了。于是我又給他塞了一條巧克力。

　　“我有小風扇，你熱的話跟我說。”

　　“你不用那么照顧我，我沒那么弱。”

　　“那我自己吹，熱死你算了。”

　　爬了一會還真挺熱的，他頭上流了很多汗。我故意把小風扇開得更大，嗡嗡響，就不信這聲音傳不到他耳朵里。

　　“今天也沒有那么熱嘛。”

　　我扭頭看他，他又抿嘴，倒是一副委屈模樣。

　　“吹不吹？”

　　不說話。

　　“你要是不說話我幫你吹。”

　　“我自己來。”

　　隊伍浩浩蕩蕩的，我們跟在最后面，看著上方藍白色身影已經快登上山頂。

　　老師打來電話，問楊柳吃不吃得消。楊柳說可以。

　　但我總覺得他不是很開心。

　　“楊柳，要是我們到了山頂，你會許什么愿？”

　　他頓了頓：“爬山也要許愿嗎？”

　　“對呀，在山頂大聲喊出你的夢想，世間萬物都會幫你實現。”

　　他好像開始思考了。

　　這山不高，我們真的堅持爬山了山頂，我高興地沖楊柳喊:“楊柳，我們到了！我們做到了！你做到了！”

　　“嗯。”

　　“別冷冰冰的，快喊出你的愿望。”

　　頭頂的開闊的天空，有幾只飛過的小鳥，沒人知道它們要去哪。腳下是山，是樹，是小小的房屋。

　　景色并沒什么特別的，但成就感很足。

　　“我希望——楊柳天天開心！”

　　喊完，我看著他。

　　他幾次張開嘴又閉上，然后輕聲說:“我可以不喊嗎？”

　　“你可以在心里說。”

　　他真的虔誠地閉上眼，良久。

　　上天啊，拜托讓他的愿望成真吧。

　　21.4.22

　　今天和楊柳一起放學，他請我吃了冰淇淋！我回家之后感冒了……都怪他，等我好了我要讓他請我吃十個冰淇淋。

　　21.4.30

　　楊柳一個星期沒來上學了，但今天他約我出去，在學校旁邊的公園。

　　我遠遠地看著他，他坐在楊柳樹下，好像有點不一樣了，更加安靜，或者說是一種虛弱的感覺。

　　他看見我了，靜靜的，不說話。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我的病惡化了，胃癌。”

　　我心頭一驚。

　　胃癌？！！

　　癌？

　　癌癥！

　　這對他，對我，無疑都是一個晴天霹靂。

　　我想不到胃癌會和他有關系。印象里他雖然身子不好，要吃一大堆藥，但是他可以正常活動正常社交，并不像癌癥的樣子。

　　一時間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好想開口安慰他鼓勵他，可是我沒辦法。

　　“不過我身體一直不好，所以也有常常去醫院，只是早期而已。”他的話如微風徐徐，“你放心，我會好的。”

　　我記不清我到底說什么了，我只知道我抱了抱他，好久好久。他的身子好軟，好像沒有一點力氣。

　　回家后我在網上搜了很多關于胃癌的東西，但最后只能祝他早日康復。

　　我討厭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刻。

　　21.5.9

　　今天上班主任的課，我沒帶書，楊柳把他的給我了。他說他知道老師不會讓他罰站的，對他的學習也沒有要求，這是最好的辦法。后來一整節課，我們都挨得很近！！！

　　我也悲傷，大家對他唯一的要求竟然只是活著了。

　　21.5.10

　　楊柳又請我吃東西了。

　　他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21.5.13

　　楊柳最近很不好，無精打采的。當真是心疼。

　　21.5.14

　　今天和楊柳去了附近的寺廟，我們為彼此求了平安符。

　　希望楊柳平安健康。

　　21.5.17

　　楊柳說，以后他保護我。

　　21.5.19

　　以后，我要和楊柳一起旅行，去好多好多地方，看海、看山、看春光燦爛……

　　21.5.23

　　要不，跟楊柳表白吧？但是如果他不喜歡我，是不是沒辦法做朋友了？

　　21.5.27

　　今天是周五，楊柳又沒來學校。

　　放學后，我和他去散步，聊了好多好多。

　　“醫生說我有治愈的希望，只要我保持樂觀心態就好了。下個月我就要做手術了。”

　　“那么多年你都堅持下來了，這次你肯定也可以的！我相信你！而且你還有平安符呢。這樣吧，我的那也給你。”

　　我說得云淡風輕，但我明白這次不一樣。

　　我們都喜歡夏日的晚風，輕輕吹過我們的臉頰，帶來街邊小吃的味道。

　　“等你好了，我們把這條街吃完好不好？”

　　“好。”

　　我看他的笑容洋溢在風里，又許下了一個愿望。

　　真希望楊柳能多在這個世界上看看。

　　然后，我聽見，刺耳的剎車聲音，旁人驚呼的聲音。

　　一瞬間，疼痛占據我的身體。

　　一瞬間，世界都旋轉了。

　　一瞬間，我看不見了，好疼。

　　我不知道我是死了還是昏迷了。

　　我努力睜開眼，看不清。我頭上黏糊糊的，好疼，我伸手去摸。

　　“常青，常青！”好好聽的聲音，是楊柳。楊柳，怎么離我那么遠呢？

　　我努力地看清他，我看見了。他還是好好看啊，他好像哭了，這顯得他淚痣更好看了。他頭發又長長了，蓋住了眉毛，可真煩人，我都沒辦法再看看他眼睛了吧……

　　他握住我的手。

　　“常青，別死。常青，別留我一個人，常青……”

　　有人在打電話。

　　我好想跟他說說話啊，想跟他說我喜歡他，想跟他說加油，想祝他平安健康。

　　但我不敢。

　　他會害怕吧，會成為他的羈絆吧。

　　“常青，我喜歡你。你堅持一下好嗎，救護車就要到了。常青，別留我一個人啊，我喜歡你，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

　　他也喜歡我啊，真好。

　　不，不好，他別喜歡我最好了，這樣他可以快點忘記我。

　　楊柳，別害怕。楊柳，健康平安地活著。

　　我連再見也沒說，就沒力氣了。

　　人死之前最后消失的果然是聽覺，我聽見楊柳不停地說：“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