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色沉沉,各家點上燈火,夜幕悄然現星之時,宮傾郡和周覓清才各自回到府上。
立于長公主府外,宮傾郡并不急于進去,而是駐足看著這座氣派非凡卻又內斂不發的府邸,嘴角不自覺帶上幾分笑意……
她抬步進府,府內便是另一番天地。
四方長廊環抱,中央拓出一大片鋪滿青玉磚的空地。秋夜霧氣彌漫,娉娉裊裊地縈繞在這片小天地。
此刻庭戶無人,秋月正清。
繞過古樸典雅的長廊,隱隱約約在石屏草木之間,便能看到一湖月色映襯樓閣。
這幾個夜晚,宮傾郡總是要在書房呆到下半夜……
書房外早早便候著人,見宮傾郡來了,便不慌不忙地開門點燈、奉上茶水。
“長公主,可還要用晚膳?”
宮傾郡往窗邊的軟椅一靠,整個人舒適得都快軟成一灘水。她看了眼正在打點吃食的婢女道:“不用,上碟小食和一壺酒即可。”
“今日,可有人來過府上?”
婢女答道:“是。今日傍晚,路司直和肖家公子來過。”
“何事?”
婢女道:“路司直讓奴代為傳達,李尚書之事或已有些許眉目,望您和云將軍可親自到大理寺一趟。”
“而肖公子則說,想向您為今日城郊之事賠罪,來了拜帖。”
話畢,婢女便將一旁的拜帖遞過去。
宮傾郡接過拜帖,隨意地看了眼上面的文字,隨后兩指輕挑,便將那拜帖甩回桌上:“知道了。”
“是,那奴婢現在就讓人把吃食和酒水端上。”
宮傾郡回身靠在窗邊,一手把玩著腰間的玉珰,一手撐住頭偏頭看書房外的一池湖水,那映著湖光月色的雙眼里平靜得毫無生機。
夜風吹過,撩起陣陣涼意擦過她的雙頰,也擾亂了原本一池的繁星,碎成塊塊斑駁的星光。
這幾夜,宮傾郡幾乎日日都在書房過夜,仔仔細細地閱讀南方密探送來的情報……
于家李家聯合壟斷南方稅金。
湖州李氏和渝州顧氏不和。
于家在渝州、漳州設立“善濟坊”作為私人武裝力量的幌子。
漳渝十二世家聯合成立商幫。
…………
這些年來,于家拉攏了不少世家。其中一些,與其狼狽為奸,當年甚至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過宮變;而另外一些則是迫于權勢,不得不向于家低頭以換取自己生存的機會。
如今,阿笙他們僅僅有兵力遠遠不夠……
可以把握一個國家的命脈的,是賦稅。
而南方經濟繁榮,更是北和賦稅的重要來源!
呵,于家這十幾年來,可真是實實在在地當著他的“土皇帝”。
…………
至深夜,看著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宮傾郡只覺得頭痛。她撇開那些信紙,撈起一旁的酒壺喝兩口,長嘆一聲,似乎想借此舒出周身的疲憊。
“還有那個萬俟昭……”
想起在酒館里同那人明槍暗箭地費了一下午口舌,她就覺得無語:怎么會有人這么煩?
宮傾郡伸手揉揉自己的眉頭,察覺到書房外的動靜,眸色一沉,對剛剛觸及側窗的人影輕聲道:“進來。”
映在窗紙上的人影一顫,就著昏沉的夜色翻入房內。
“主上。”一個身穿深色衣服的女子壓低聲音,單膝跪在宮傾郡面前。
宮傾郡問:“你來何事?”
女子答道:“您假意委托刺殺自己的那個組織,已經被人除掉了。”
宮傾郡皺眉:“可知何人?”
女子道:“宮中暗衛。”
宮傾郡:“……”
有時候,阿笙的關心真是無處不在……
“那,可有查到你們這?”
“不曾,唯一與我們接觸過的人因任務而死。他們的線索斷了,我們現在正在派人監視他們,是否需要……”
“不用。”宮傾郡打斷她,纖細的手指摩挲著下巴,“若非必要,你們不要行動。我本來也沒打算憑一個令牌就能讓于家坐穩這個‘背后主使’的罪名。”
“那邊繼續盯著就可以。現在,先幫我查個人。”
“萬月酒家,萬俟昭。”
*
第二日。于府。
“沁姐姐,你真要現在去啊?”于潼扯著于予詩的袖子,語氣中帶著撒嬌的意味道,“左右是個釵子,差個下人拿不可以嗎?”
于予詩今日身著藕粉色長裙,戴著一頂淡粉色的帷帽,長發柔順地散落在身后,模樣溫婉可人。
“那釵子的圖紙可是我費了好些心思才拿到的大師遺作,又花重金請了新月閣的匠人打制,自是想親自去看看成品如何。”
于予詩伸手輕點于潼的鼻尖笑道:“你莫不是怕待會夫子來,沒我在旁給你幫襯,又要被揪著背書吧?”
“哎呀!沁姐姐!”于潼見自己的小心思被識破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我這不是景仰沁姐姐的學問,想和你多多交流嘛!”
于予詩佯裝思考道:“哦?是嗎?既如此,那待我回來便給你講些我在女學講授的內容如何?”
“就先從《禮》《樂》開始,再到《詩經》《史記》《春秋》……”
見她真有要給自己講課的想法,于潼急急打斷她:“哎哎哎!這些潼兒哪好意思勞煩姐姐?有夫子為我講授便夠了,沁姐姐你還是快些去吧!”
“整個于府,就屬你最調皮!”于予詩輕笑兩聲,便轉身上了馬車。
于潼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小嘴一撅,腳下步子不甘不愿地往回踏……
“沁姐姐不在,夫子又要抓我背書了……”
和都下午的街道上人流不斷,于予詩所乘坐的馬車頗為艱難地穿梭在人群之中,行進得十分緩慢。
眼看著離鋪子只有不過百米的距離,而馬車卻被街旁的小販堵得難以動彈。于予詩和車仆打聲招呼下了車,決定下車行走。
雖說人潮稠密,但是步行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比馬車更占優勢。于予詩順著人流,一直不急不緩地走到了那個首飾鋪子前。
“新玉閣”——和都近新頗具名氣的首飾鋪。
她進入店中,很快便有人迎了上來……
“娘子喜歡什么樣式的首飾?”那女子側身為于予詩帶路,邊走邊笑著介紹說,“這些是本店新出的款式,近來很受喜愛,娘子若喜歡要不要看看?”
于予詩的眼神在那些花花綠綠的首飾上只輕輕掠過一瞬,心中便已興趣全無,她拿出一塊木牌交給那女子道:“不勞煩了,我來取前些日子訂的貨。”
那女子接過木牌,知曉是金貴的客人,自是不敢怠慢,客客氣氣地把人領上了樓。
在新玉閣定制飾品,有其特殊的一套規矩。來人將圖紙和定金一并交付之后便會收到一塊刻有數字的木牌,待約定好的日子到了,便靠這木牌拿取貨品、繳納錢款。
而這木牌上的數字也分幾等——以“三”開頭的,則是尋常樣式,用料一般的首飾,自然價錢也便宜一些。
以“二”開頭的,則是樣式較為復雜,用料講究的,價錢稍貴。
而以“一”開頭的,則是樣式設計十分精致,用料需極其講究的珍品,價錢自然不菲。
于予詩被引至二樓一雅間內,里邊早已有人在候著……
“于娘子。”候在房內的男人是為其打制釵子的匠師,他見于予詩進來,便起身行了一禮。
“羅匠師。”于予詩亦是回了一禮才在男人對面落座。
那男人圍著頭巾,長發在身后潦草地束著,下巴蓄著幾縷胡子,膚色略黑,瞧上去莫約是五十歲的年紀。
他伸手將桌上擺放著的木盒往前推到于予詩面前道:“于娘子瞧瞧,這釵子可有哪里打得不好?”
于予詩輕輕接過木盒,滑開頂蓋,便見一支華麗精致的銀釵靜置其間。
她拿起釵子細細端詳,神色間流露出贊嘆之意,被羅錦玉察覺,他自是心中得意不已。
“于娘子,您覺得如何?”
于予詩道:“羅匠師不愧為和都第一鍛釵人,此釵堪稱稀世珍寶。”
“呵呵,于娘子過獎。”
得此贊譽,羅錦玉面上喜色難掩,但他更想要的,是于予詩帶來的那份圖紙……
“既如此,于娘子之前答應我的……”
于予詩將早已放置在桌上的圖紙往他那推了推,從懷中拿出一袋銀錢一同放在桌上:“我并非鍛釵人,這圖紙留著也是沒用。先前答應過您的事,自是不會反悔。”
羅錦玉笑嘻嘻地收下這些東西,心里美滋滋的,好話連說了一大通。惹得于予詩都有些面上發燙,不太好意思了……
“若是羅匠師愿意在和都多呆幾日,定會聲名大噪,可惜……”
羅錦玉摸了摸自己下巴稀疏的胡須,笑道:“我本就不是入世人,此次前來和都也不過是受友人邀請。”
“機緣巧合之下能結識于娘子這位小友并得到這份圖紙,于我而言已是極大幸事。”
“那予詩便先行離去了。”于予詩起身拜會。
羅錦玉亦回:“有緣再會。”
于予詩走出新玉閣,張望一下找到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便抬腳就往那走去。在她轉身的瞬間,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無比的面容闖入了她的視線……
宮傾郡。
于予詩定在原地,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倩麗的身影,微微有些恍惚……
清冷的氣質和妖冶的面容完美融合在一起,在她身上,似乎所有矛盾相沖的事物都可以同時存在。那雙瀲滟的琥珀色眼眸本該盈滿柔情,卻天生帶著一份冷淡疏離。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極艷的絕色月季和生于冰川之上的蘭華竟然可以同時融匯于一個人的身上?
她叫人不由得好奇,好奇地想去撫開那層冰冷的面紗,又讓人敬畏,敬畏地幾乎要抬首仰望她。
此間傾世一人,若輕云蔽月,若流風回雪。
她和那個面容昳麗男人本質上一樣。
那日,又怎會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