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fēng)過街,撩起盞盞燈籠,掃過街邊片片落葉。燈火闌珊,周身熱鬧非凡,可不敵眼中一人。
于是,那些喧囂,漸漸遠離……那些他人的面容,不再清晰……在瞳孔的中心,只余下黑白交織的情景。
不過一寸見方的心,卻被她擠得滿滿當當。
“非幕,怎么了?”騎馬走在云非幕左后兩步的男子開口,爽朗的聲音帶著點疑惑,“飛來那物可是有問題?”
方才有樣泛著白玉光澤的物件直直朝云非幕飛去,他以為是和都女子的新風(fēng)俗——不扔手絹香囊改扔玉?雖然北和民風(fēng)開放,但這……也是有點過于實誠了……也不怕把人砸出個好歹?
他見云非幕仍是抬頭定定地看著某處,竟是出神沒搭理自己,心下有些好奇,便又再問:“非幕?什么讓你如此在意?”
坐在前邊馬上的人收回目光——窗邊人已走……
云非幕聞聲,微微側(cè)首問道,“長風(fēng),何事?”
那男子嘿嘿一笑,對著他手中的東西昂昂下巴,打趣他說:“手里的是哪個大膽的小娘子擲來的?扔的是玉還往人身上扔……這是吃準云將軍定是會接住吧!”
云非幕低首,看著手中的白玉……
那是塊上好的羊脂白玉,通體雪白且泛著如珍珠般細膩的光澤,握在手中觸感極其滑順。他人可能不知這玉有何用,但他卻知……
這是塊玉令。
且,是陛下授予親信的玉令!
有此玉令者無需通報和旨意便可隨意進出皇城,手持玉令可在任何時候請求面圣,在萬分危急之時甚至可以調(diào)動宮內(nèi)禁衛(wèi)!其分量之重,昭然若是!
此玉令正面統(tǒng)一為卷草紋,背面則是刻著持有人的姓氏以表明身份。
玉令持有者包括自己不過五六人,其中并無人是皇族旁支,更不可能有人是“宮”姓。而皇帝自是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所以,既能擁有此玉令,又是“宮”姓的女子……
他想不出來還能是誰……或者說,普天之下又有哪個女子有這個資格?
答案明晰可辨。
云非幕握著那塊玉令的手微微收緊……
八年。
她,回來了……
他仿佛心上被破開了一個大口子,大片大片的光照了進來。就如迷霧被暖陽驅(qū)散,種子受到撫慰重新長出嫩芽那般溢滿希望。
原來,已經(jīng)過去八年了……
八年,似乎也沒有很久。往前數(shù)不清多少個被思戀囚禁的日夜似乎在今天都化作天邊殘云,隨風(fēng)一卷,便是輕輕淡去……
八年,又的確是很久。每一次不禁描繪她容貌的臆想都宛若珍寶般被人精心藏在字里行間,筆尖勾勒,隱入丹青水墨中……
原來,已經(jīng)過去八年了……
收回心緒,云非幕將那玉令安放懷中,唇邊微微漾開笑意,有如三月陽春般讓人如沐春風(fēng)。
他對著面上難掩訝異的沈長風(fēng)悅聲道。
“故人已歸。”
…………
長街浩蕩,云非幕一行人路過眾多樓宇屋舍,緩緩行至皇城門下……而明月樓內(nèi)那牽動他人心緒的人,此刻正心下煩躁、懊惱不已……
宮傾郡在房里來回地踱步,時不時瞥一眼窗外,末了又迅速收回目光,似乎無事發(fā)生。只有微微不穩(wěn)的腳步聲露了馬腳,將其心緒展露在外。
暗衛(wèi)整齊地單膝跪在她面前恭聲道:“長公主還有何吩咐?”
宮傾郡伸手撥了撥自己垂泄而下的長發(fā),眉宇間神色似有懊悔之意:“你們走吧,人記得看好,屆時我親自審問。”
“是!”一行人正準備從窗內(nèi)翻出……
“等等!”宮傾郡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開口急急叫住他們,“你們……身上可有進出皇城的令牌之類的物件?”
一干人面面相覷……
他們都是直接從暗道進去的,從不走宮門。
“沒有。”他們整齊地回答道。
宮傾郡嘴角不明顯地抽了抽,心底已經(jīng)對自己吐槽了八百回,連帶著語氣都有些無奈道:“呵呵……走吧走吧……”
“是。”話音未落,廂房便又只剩宮傾郡一人。
走的挺快……
宮傾郡長嘆一口氣,眉間皺起,修長的手再次無意識地搭在腰間玉墜上摩挲……
方才,她情急之下扔出去的是阿笙給她的通行玉令……現(xiàn)如今,自己回來的消息只有阿笙和周子文那老頭知道,沒了玉令,怎么大搖大擺地進皇城?除了內(nèi)宮可能還有一些老宮人認得出自己,這外宮的哪還有人識得?
難不成……翻宮墻進去?
可明日便是宴請百官之日,皇城早已加強戒備。雖說她對自己的身手還是有把握的,但皇城內(nèi)萬一有什么隱世高手……要引人注目還得是明天,她還不想現(xiàn)在就屬人耳目。
思來想去,她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好暫時作罷,踏出廂房,緩緩下樓,無視身旁他人投來的目光,腦里不由自主地開始放映剛才將玉令投向云非幕的情景……
雖說這玉令卻實是不常見,背面還刻了一個“宮”字……但是,也不見得云沂就認識這東西。
阿笙當時給我這玉令時好像說了什么“可以隨意進出皇城”之類的……
還有什么來著?
應(yīng)該沒有了?
說起來,可以進出皇城的玉令應(yīng)該也沒有很少見?且我與他已是八年未見,還帶著面具,想是也不能就此斷定自己的身份……
嗯,應(yīng)無大礙。
她微微頷首,繼續(xù)若無旁人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而廊道上廂房的門被人從里緩緩打開……
八年未見云沂,竟是與少年時頗為不同。長身玉立,估摸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已褪去年少時的青澀,全然是個成年男子的模樣。
至于相貌……眉似揚劍,雙眸狹長,墨色在其中流轉(zhuǎn)似潺潺春水,若不做神態(tài),則極溫柔。鼻梁高挺,唇色淺淡且上下微微抿著。下頜線條流暢,面色全無軍中男子那般黝黑,反而在一眾黑漆漆的將領(lǐng)中“膚白貌美”,很難不讓人注意到他……
倒是生了張“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的臉,還很是討那些小娘子歡喜……
宮傾郡浸在自己彎彎繞繞的思緒內(nèi),竟是難得的出神到未曾注意身前兩步的房門往外推開……
房內(nèi)男子在桌上放下幾兩銀錢,一個眼神也不分給那醉的不省人事趴在桌上的人,推開門便往外走。
宮傾郡彼時腳步不停、低眉沉思,而門內(nèi)人也未曾注意到門外狀況,步履穩(wěn)穩(wěn)外踏……
意料之中,兩人恰恰好撞在一起!
那男子被撞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脫力,折扇高高飛起。
他驚叫一聲:“我的扇子!”
宮傾郡乃習(xí)武之人,就算出神狀態(tài)下被他人撞了也站的筆直,腳步亦不曾后退。
眼見那扇子已飛出廊外,若是落到樓下必然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于是她足底用力,輕輕躍起,伸手抓住那小扇,復(fù)又在空中擰身,單手撐了一下廊道旁的扶手,身頭調(diào)轉(zhuǎn)半圈后穩(wěn)穩(wěn)落地。
“公子,你的扇。”宮傾郡身板挺立,極其標準地做了個揖,將手中折扇還給眼前男子,語氣中帶著歉意,“是在下之過,望公子海涵。”
那男子伸手拿過折扇細細端詳,確認無誤后向?qū)m傾郡還禮道:“多謝娘子幫在下拿回此扇。方才是我不曾注意門外有人,該是我給娘子賠不是才對。”
宮傾郡戴著面具,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人說:“公子客氣。”
這男人身材欣長,舉手投足之間盡是瀟灑,頗有世家公子之姿。
他雖身穿北和服飾,行北和禮儀……
卻是胡族人。
“娘子才是,方才那身手可叫在下驚嘆。”那男人明目善睞,微微笑著,一副很好相與的模樣,“不知可有機會得知娘子芳名?”
宮傾郡唇角勾起,連帶眼底也染上三分似假似真的笑意,雙手環(huán)在胸前,聲音清麗道:“公子抬舉了,不過一些皮毛。不足以道名。”
倒是委婉……
那男人手中折扇一下下地敲著另一只手手心,面上依舊,道:“是鄙人唐突,娘子切莫往心里去。”
宮傾郡與其對視,兩人的眼神在半空交鋒,互不退讓。
這有些緊張的氛圍忽然就被破壞……
“二位可有何事?”樓里主簿急急上樓,抬首便看見兩人之間的氛圍似是針鋒相對,心下著急,氣息更加急促,“方才在樓下見到這位娘子……接扇。不知二位可是有誤會?”
莫說這位主簿,怕是樓下廳內(nèi)的人都注意到了剛才宮傾郡飛身出去拿扇子的情景……明月樓是由層層回廊搭建,中空不做建筑,想不看見都難……
兩人同時收起目中鋒芒。那男子仍是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對主簿說:“無事,方才我失手將扇子拋出,多虧這位娘子幫我拿回。”
“原是這樣。”
宮傾郡明顯感覺到那主簿輕輕松了一口氣……
“二位這是要走了?”那主簿問。
“是。”兩人同答。
“銀錢我已置于房內(nèi)桌上,里頭那位的錢我一起付了。”男子朝主簿拱了拱手,“勞煩,在下先走一步。”
“哪里的話,兩位這邊請。”
那主簿主動為兩人讓開道路,宮傾郡和那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樓……
男人在明月樓大門外停下,轉(zhuǎn)身對宮傾郡道別:“那么,娘子,我們就此別過。”
宮傾郡亦是回他:“就此別過。”
兩人背向而行,樓前輝煌的燈光分成兩股,各自追隨著兩人離去……
街道兩旁的燈光一道道輪換地照在那男人身上,映亮了他俊逸不羈的面容,手中折扇被輕輕打開扇了扇,一聲輕笑溢出:“呵。”
“倒是有趣……”